《睦》

看啊,那片稀疏的、和中学的气氛格格不入的黄瓜田。

一位女士立在那儿,如果她就是黄瓜田的主人,也算是了了一件高中三年的未解之谜吧。

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后,我就踏过草地,走了过去,在解释了一通,像是“老师您好,我是23年的毕业生”、“被委托回母校做宣传之后”的话之后,我才得知,她不是教师,而是教职工子女。

虽然落了空,我却得了闲,可以把任务暂且放一放了。

不知道怎么的,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大学:

“啊不……刚才那些只是客套话,说真的,比起高中的时候,我现在成长了,物质生活也充裕了许多,但内心的痛苦却未曾减少哪怕一点”

我的理性告诉我,不要过度倾诉,但在那位健谈的女士面前,这些都是后知后觉了

“高中时期的我是个混蛋,一个灰头土脸、自命清高的混蛋,那时的我崇尚虚无主义和唯心主义,并在心里讥讽着其他人——我现在已经明白这不过是在填补心中的自卑罢了,真正的虚无主义者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在心里激荡起痛苦的波纹呢?”

我苦笑了,希望对方也能一笑而过,但他孩子似的脸上只是露出一丝不知道什么意味的表情

“然后呢?”

“嗯,为了剖析、摆脱这种痛苦,我刷了不少张口闭口就是“自我”“主体”“后现代”的视频,投身于长久的思考,期待着在某一天‘觉醒’

可是那一天至今没有到来,

即使我意识到这些烦心事只是庸人自扰,我也无法阻止它们像噩梦一样缠绕我的大脑。

即使我不停地刷一些‘英雄主义’的视频来激励自己,我也无法冲出浓雾、找到生活的真实感……”

“你确实想的很多,是个‘标准’的学生”,终于找到插嘴的间隙的她,指着黄瓜田的一隅说道:“可是,这株黄瓜苗,我学你剖析心灵那样剖析它。

它的存在究竟是造物主的杰作、还是通过DNA转录的方式自然繁衍的呢?又或者说,这一切都只是存在于人类的认知之网上的幻觉?”

“你说呢?”

“不,这些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那到底是……?”我不明所以地问道。

“唔……真正重要的事情在于,我爱它们,我爱这些阴晴多变的、一步步走向枯萎的生命,也爱它们的不确定性——是的,对于不确定性本身的爱却是唯一能够确定的”

“仅此而已吗?”

“在我看来,就像雨水过多,瓜苗就会萎靡一样,一个正处于感性的年龄的高中生,因为欲望得不到满足而产生嫉恨之情是自然之理,你却要从自己的灵魂中分割出一部分,制成‘过去的自己’

说不定,真正困扰着你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当你否认痛苦时,连带着把自我也给否认了

拿我自己来说,当我自责时,我的灵魂分裂成了两个人格,一个负责审判,一个负责被审判,这两个人之中哪一个才是我呢?我想不通

而你想了那么多事情,把自我分割成了那么多瓣,还让这些人格互相打架,唉唉,你对自己多么残忍呐!

‘我感到幸福’这句话的主语是‘我’,如果这个主语是一个不统一的、含糊不清的东西,整句话都失去了意义——说不定这才是,你感知不到生活的真实感的真相”

我窘迫了,“难道我们不应该自省吗?”

“看看这些瓜苗,明明前几年还很茂盛,现在枯萎成了这样子,它们有时是好孩子,有时是坏孩子,但是这种缺陷却是归属于世界的和谐统一的一部分,如果我们说:‘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给它们生长激素,你说,它们会有多伤心啊,结出来的果实有缺陷也是理所应当的,

是的,我们所认为的割裂和不完美,却是整个自然世界的大和谐,我们认为的无常,却是自然世界的永恒,

在网络上争吵、划分圈子的人们,其实和亚马逊森林中拉帮结派的猿猴没有区别,喜怒无常的人们和无所适从的风滚草也没有区别,就连你我,也不过是寄宿在地球上的小猴子罢了”

“呐,不说了,”她取出耳机,分给我一只,“听一会儿吧,不要再想着‘觉醒’了,你学会了许多学生应该会的事情,却唯独没有学会饶过自己”

那是一首外语歌:

Sie mag nicht echt erschein~(既非真实)

Sie mag idiotisch sein~(也不明智)

Die unsere Stadt ganz kalt nun erstrahlt sie~(我们的城市闪耀着冷酷的光)

Erblicken Sie dort bitte, von seinem selbst geseh'n~

(请您去亲眼目睹它)

Konnten Sie selbst berühen, voll und ganz verstehen~

(触摸它、理解它)

Sieh's schon ein, sieh's ein, kann's sein?

(接受吧,接受它,可以吗?)

起风了,现在的粤西处于雨季,所以风一直都在,只是我事到如今才刚刚感知到这一切罢了,我看着这些瓜苗。

这地方的值日在过去由我们小组负责,那时候的瓜苗,还很旺盛,可是目睹了那时候的林道的、那个高中时期的我仿佛在溶解,

溶解在这牛奶一样柔软的旋律中,它流淌着,形成一个漩涡,在这漩涡中,有我所认识的人类的一切面孔,女人、男人、还有孩童,温柔之人的眼泪、凶恶之人的怒目、愤怒之人的尖叫、濒死之人的悲叹,亲近我的人,疏远我的人,一切声音都动听,一切面目都好笑,它们相互交织着、相互切换着,上演着名为世界的滑稽剧,最后,这漩涡收束成一捆,变成一株瓜苗,在那之上结出黄色的花……

“你看到了吗?”

后来我离开了,她依旧伫立在那里,伫立在自然世界的永恒之中。


后记:这么说可能会很羞耻吧,那段时间的我在网上刷多了关于性别对立的令人难过的贴子,要我去和年龄相近的陌生人搭话,其实是很胆怯的,但我从她当时的脸上,看到了令我好奇的东西,那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淡淡的悲伤——这是理所当然的,任何一个人认识到,自己的欲望、对爱情的渴求永远无法在这个时代得到满足时,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她的悲伤又不尽相同,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只把自己当作寄宿在地球上的小猴子,所以她不会去思考这份悲伤合不合理、应不应当批判,而是全身心地生活在悲伤之中,这份悲伤是有生命力的,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句经典的、不知道放在这里合不合适的结束语:“永恒的女性,领我们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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