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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乐,我那在舞台中央如星光般闪耀的你》

目的地在一片森林的深处。下了火车,是一个干净的小镇,一条带着点弧度的主干道贯穿了南北。沿着这条路,走到头,就是广阔的稻田,时近深秋,干爽的空气吹过衣服,直让人觉得精神清醒。沿着田埂走过稻田,就来到了山脚下——严格来说,这样海拔的“山”只能称之为丘陵:我沿着山脚细细地看了许久,终于看到一条非常不起眼的隐蔽小路,它被落叶遮蔽、在林中看起来就像一条断断续续的虚线,在这样的路上走,稍不留神就会迷失方向;我却几乎不用看路似的走下去,仿佛不是我在沿着路走,而是我走到哪里、路便自然地延伸下去,天然的将我带去我想去的地方。走过一个山丘,便看见在幽邃的山谷中的那条溪流,中间的几块石头很明显是人为摆在那里、供行人踩着走过去的。顺着潺潺的溪流向上游走,这一段路是缓缓的平地,路边长着浅浅的草。再走过一个山头的路程,转过一个急弯,那片湖突然地出现在了眼前。湖呈“L”形,湖面平静、中心有一个极小的岛,远远地看到上面的树丛繁茂——即使在这季节。目的地就在我现在这位置的对面。待我走到那里时,已经是薄暮时分了,晚霞将湖面照映出一抹一抹的彩色,远处的天边也能看到点点的星星了。

走过一片积水的草地,在森林的边缘,我看到了目的地:一座由粗糙石块磊起来的、精巧的两层小屋,小小的厚玻璃窗里,隔着窗帘、透出橘黄色的光。

大块的刷着清漆的木板拼装成了正门,不大、但看得出来相当厚实。虽然外貌不甚美观,但和门框严丝合缝,让人想到即使是在最冷的冬天,住在里面也会是暖暖的。

一边用细铁丝挂着一个小牌子,我对上面那个名字再熟悉不过了。站在房前,用不着敲门,我知道,他马上就会来了。

门开了。

他出来了。当我们面对面看着对方时,就好像在演一出镜子戏,两边的人从每一根头发丝的长短到每一个毛孔的分布都丝毫不差。唯一的不同就是表情吧:开门的他看上去神色轻松、心情愉悦;而门外的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谈不上友善或是冷漠。

他微笑着、轻快地说:“生日快乐,你!”这话语很简短,语调清楚。接着将身一侧、让出来一个通道,简直是把“欢迎欢迎,快进来休息吧”这句话写在了脸上。

“免了罢。”我从喉咙里咕哝出来一句含糊不清的语言。

门在我身后关上。

里面是一片暖色的橘黄,光源来自屋顶上一个形式简单的灯,照得屋内的一切都朦胧似梦,事物的轮廓如失焦般虚幻了。我花了一点时间看清楚桌上的东西,才拿起一个玻璃杯,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茶的温度刚刚好,是需要精准地算出我到的时间、提前泡好然后自然冷却的。

“累了?”相当关切的声音。

“明知故问。”我的回应毫无情感。

他却看起来没有一点儿被冒犯到的样子,继续保持着绅士一般的态度说:“距离你上次来,嗯……有多久了呢?哎呀我有点忘了。”

“很久吗?我每年这时候不都会来这里?”

“那不一样,”他轻轻地摆摆手,摇着头,那细长的小辫——说是小辫,发量已经接近马尾了——也跟着在肩上左右摇晃,“你平时不也会来几次么?”

桌上小鱼缸里摇曳着着一条金鱼,我眼睛直盯着看,一边看它在水草中时隐时现,一边回答他:“那种无关紧要。”

“怎么就无关紧要了呢,你来看我的次数可还不少哦,要不我帮你回忆回忆,最近的一次是……”

“闭嘴。”我的回答很简洁。

窗外,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响起:秋天的夜雨,为世界平添了一层非常完美而舒适的白噪音,向窗户的方向望去,镜子似地反射出室内的环境,而窗外的雨滴从玻璃上淋下来,又将这一切画面扭曲如水中的倒影。

一切氛围都完美而恰到好处,我微微地摇着头:“不愧是你。”

他礼貌地将身一欠:“不敢当,还多亏了你。”

我起身,半闭着眼睛,打量着这片暖和的空间:“该带我去看看了吧?”

“随时欢迎。”

一楼的一面墙上挂满了画,什么种类的都有。“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想学一点,虽然不能说是顶级,但还算得上优秀。”他领着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向我解释那些静物、风景、人物、奇幻的世界,“黑白的素描很能体现画面的张力,我比较喜欢配上大透视来画建筑与人。油画我是临摹的印象派风格,自然风光是绝配,这需要花很多时间细细地去调色光与影的变化,还能训练概括能力,当然,水彩也不能少,用绚丽的色彩铺上背景和前景,再用彩铅仔细地勾勒出人物,效果相当不错。这里展出来的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还有一些我觉得不够格拿出来的,就藏在仓库里——哦对了,还有板绘,那些我不太好向你展示,如果你要的话,画室就在……”

“下一个。”

“好的。”他立刻止住了嘴。

转过走廊的拐角,进入一个宽阔的房间,一边是几排书架,一边是一架钢琴,这里的地板上铺着相当厚实的地毯,让人想到即使是直接躺在这里的地上睡觉、也会是很舒服的,房间中间靠墙的一侧摆着一条棕色的沙发,沙发前很协调地搭配着一张茶几,放着一本书、几张纸和一台笔记本电脑。我们进来时,他很自然的走向钢琴、坐了下来:指尖灵巧地落在黑白键上,琴音清脆、节奏舒缓又似乎带着淡淡的忧伤;我则很自然地走向沙发,整个身体坠下来,看着笔记本:桌面只有一张壁纸,电脑一边是一小沓打印纸,拿起一看,正反两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其中有很多我熟悉的字段——那些是我的文章,在整一沓纸中连九牛一毛的篇幅都算不上。另一边是几张舞台演出的相片,舞台布景相当华丽,他被簇拥在人群中央,聚光灯照得他如星光般闪闪发亮。

“你写过的每一篇文字我都看了,写得不错嘛。”

“你也是,想必再难的曲子你也能随手弹出来吧,为何不向我展示你更高的技术呢?这首曲子的氛围可让我下不去手把那架钢琴砸个稀烂。”我翻看着他电脑里的文件,已完成的作品、正在进行中的作品,分门别类地在文件夹里整理得相当有序。

我静静地听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然后起身,说:“下一个。”

“这么着急的吗?你不是还有很多喜欢的乐器么,小提琴、口琴、唢呐、架子鼓,最近还新添了一个碟机。”

“浪费时间。”

他耸耸肩,打开门,指引着我沿着螺旋台阶走上二楼。

“这边是卧室,那边是工作室,工作室有两间,没有装门。”

“我对你睡觉的地方不感兴趣。”

“真的?那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微缩景观呢,还有一个生态缸,放了有些时候了,还欣欣向荣着。”

我转过一边去了工作室。最醒目的是两套板甲,古朴的纹饰反射出银白色的光,然后就是四周的架子上的各式工具和刀剑,其中竖直着摆放有一把维京战斧。

“想挑一把试试?”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欣赏着那把银黑色的斧子。

“可惜今天下雨了,要不然我们还能去上面的天文台看看星星,这个季节虽然不像夏季那么适合看银河,但星空也是很美的。”

“确实很美。”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只是个大概?”我朝四周看看。

“当然,但我知道你没那么多时间在我这里参观。”

“所言极是。”

我点点头,从自己的腰侧抽出一把匕首:简单的样式,和这里各个都拥有繁复的花纹的武器自然比不上,但经过了细致的打磨与抛光,也绝对谈不上丑——然后不带一丝犹豫地将刀尖刺向他脖子左边的劲动脉,然后在里面转了个弯,利落地隔开了气管,整个刃面从右侧的脖子出来。鲜红的血、红得不真实,立即从创口里飙出。我换成反手,将第二刀刺向了他的心脏:匕首贯穿了心室和胸腔,刀尖几乎从他背上冒出,再顺着肋骨切开了左肺,肺里的空气伴着心脏的跳动泵出的血喷涌而出,发出恐怖的咕叽声。

这一切都在眨眼间发生。他站在原地,身体只是微微地摇晃。我静静地看着他,对他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是没变过?”

“从来没变过。”他礼貌地回答,还是那副谦谦君子的口吻,“一直以来。你是知道的。你比我更知道这件事吧?”

“那是当然。”

只几句话的功夫,他的身上的血从鲜红色成了暗红色,然后硬化,变成一片片玫瑰花瓣,轻轻一抖,便散落在了地上,发出沁人的幽香。伤口早已愈合,他的衣服和皮肤完好如初。

我丢掉匕首,它掉在地上,哐当一声地像陶瓷碗一样裂成四散的碎片——然后顺手拿起了那把战斧。“不过,我还是想试试,说不定呢。”

“请便。”

我双手举着斧子,比划着他的身体:动脉的分布,内脏的位置,骨节的连接——然后将斧子垂下,再扭转着身体、带着惯性地挥出它,干净地将他的头与脖子切开,露出完美的解剖学横截面。头颅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响。紧接着,喷出的血从他身体里冲出、形成一座喷泉,在空中华丽地盛开,落在地上和我的手上,余温滚烫。

第二下,沿着锁骨的中间劈开,将整个胸腔露出,这一下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终于让他倒在了地上,果冻一样的肺滑落出来,摇摇晃晃地颤着。下一步是腹腔,斧子剁开了皮肤、传来橡胶一样的手感,里面的内脏砍起来软绵绵的:胃、肝、胰腺、小肠和大肠,上一秒它们还井然有序地运行着,而此刻它们被拽了出来,几斧子下去便成了软烂的稀泥。

我一边砍,一边说: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嗯?”

“啊,我知道,你就是不肯死,怪我,怪我!”

“有本事你出来啊?!来,出来!把我变成你!!!”

我的声音逐渐提高,最终是愤怒的吼叫:但我吼不出来,我的嗓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住了;我发出没有声音地吼叫:

“你啊!多么强大,多么优秀!呸!做他妈的什么梦!!!”

“你看看你,蜗居在你精心构建起来的天堂里:才华横溢!你他妈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有用吗?去你妈的,屁用没有!!!”

我的斧子已经钝了,但也用不着换新的了,他已经变成了一滩碎骨与碎肉与污血的混合物。

但他还在。他的平静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因为我就是你。你想怎样,我便是怎样。”

“我就是梦,我是你的梦想,一个已无法实现,但也无法死去的梦想。”

“放你的屁,狗梦想,带着你的梦想见鬼去吧!”

我的手已经疲累了,终于无力地丢下了斧子。看着地上的一滩血肉,慢慢发生奇异的变化,成了一地的碎片宝石:血肉是鲜红的鸡血石、脂肪是黄色的锆石,还有干涸的血液是玳瑁、骨头是透明的玉璧、那一片混合着大脑的是玛瑙。我把这一滩华丽的碎片一脚踢开,碎块叮铃铃地破裂成了更小的碎片。

“累了吗?要不要我帮你倒杯水?”工作室对面的盔甲动了动,然后举起手,摘下了头盔:他和善地看着我,说:“你瞧,这不是没用吗。”

我颓然地点点头,但语气中仍然带着怒火:“啊,看来是的。”

“你早就知道了。”他不紧不慢地脱下盔甲,然后将它放归原位。“嘿,别站着,这儿有椅子。”

我没理睬他,只是自顾自地说:“有用吗?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还是那句话,你比我更清楚。你自己也明白,你的梦想,你的爱好,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想做成什么样的事。”

“我做不到。也许以前可以吧?——不,以前也不行,现在也不行,未来更不可能。”

“别这么说嘛,好歹你也付出过一些努力,也尝试过,难道不是吗?”

“嘁……”我嫌弃地抽拉了一下嘴。“哪能和你比呢?”

“我吗?我不就是你想要的那个你?”他的语气越发轻快了。

“那就更不可能了。”

“照你的说法,要是你打心底里这么认为,那我也不可能在这里了。”

他继续说:“只要我还存在这里一刻。不论你多么想让我去死或消失,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我没有回答。他说的我都明白。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雨停了。我是真的好想留在这里,永远永远地呆下去,再也不要离开这儿;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

“我该走了。”

“确实。你今天待得有够久的。”

“毕竟……”离开前,我顿了一下,好像是刚刚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生日快乐,我亲爱的你。”我转头说。

他笑而不语,只是朝我挥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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