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门,芜杂的气息便冲击了我,在我的印象里,只有老式诊所的拔牙室,才会有这样的装潢,药品、仪器随意地堆放,一张让人联想到疼痛的皮椅摆在中间
“请进,先生,从您疑惑的面目来看,您一定以为,心理疗愈是那种两个人促膝长谈些大道理就能做到的事情吧?”
她指示我靠在皮椅上,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滑稽的小瓶,里面装有紫色的药粉
“在我看来,无论您想给自己渴求的东西起什么晦涩的名字,叫‘觉醒’也好,叫‘得救’也罢,其实无外乎希望逃离自己的‘人格’,所以您最好和‘那家伙’谈一谈”
因为没有反驳的余地,我只好接过那些药粉,吸食了起来
“可惜不是葡萄味的呐”我开了个没品的玩笑,望着天花板,等待生效的时刻
……
……
今天,旅行着的Einsiedler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Einsiedler是宇宙人,等到日与夜从两个极点徐徐远去时,他就要出发了
可他现在看到了什么?那是他万般不愿用言语去描述的,他想起孩子玩的橡皮泥,七种颜色混在一起时,就变成了污秽和死水的颜色
而现在在他眼前的,就像是那样的、身着铠甲与鱼鳞的巨物,光是盯着它看,就会感受到鱼腥味和铁锈味直冲鼻腔
“更该死的是,这家伙好像是活的,她在鬼哭狼嚎!”我们的Einsiedler不由捂住了耳朵,抱怨道:“如果您是女士,能请您哭得淑女一点吗?”
所幸这样的局面并没有僵持太久,就像荧幕外的工作人员走进来提醒大家退场一样,视线里某处的星空荧幕忽然被撕开了一角,从那之中飞出白色长裙的少女,娇小的身姿下显着隐隐的金色光晕
我认识她,Einsiedler心想,她是鹿目圆,是成神的魔法少女
他目睹着少女进入魔女的身体,从那之中带出另一位蓝毛的少女
“那么她就是美树沙耶香,看来我正置身于圆神拯救魔法少女的情景”
两人向着他的方向,和他打了个照面
“隐者先生,我知道你,也知道你为何而来”圆神首先开了口:“你不是想要听些「答案」么?正好,我要给这孩子看些东西,你也跟着来吧,不过可不要跟丢了,宇宙可是空旷到让人绝望呢”
三人边走边谈,在紫色星云的护送下,作着太空漫步
“你知道,是什么害美树同学变成这样的么?”
“据我所知,”Einsiedler顿了一下,他向来是擅长长篇大论的,“这孩子未免有点缺乏‘主体性’,才会通过奉献、受苦给别人看,来乞求认可,偏偏那个男人断了腿后,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倒霉事里了”
“真严苛啊……隐者先生(苦笑),不要忘了,每个孩子都是从不成熟的阶段里亦步亦趋地长大的,不过单论严苛这一点,你们俩还真像呢”
“那您怎么看?”
“我们的教育,正在灌输一种有毒的理想主义,它把形象单调的榜样强加在我们身上,使我们不敢直视真正的自己,这并不人道,如你所说,这孩子,真的以为自己能够成为童话书中的、舍己为人的人鱼公主呐,其实在心底希望对方能感激自己一下吧——然而,在她意识到自己的‘人格’正在排斥人鱼公主时,他选择了毁灭自己,扎根在敌意的土壤中诞生的公主,就如你所见的那般病态呦……”
这时候,圆神忽然话锋一转,指着太阳系的方向说:
“女士、先生,我们到了,不知你们可曾好奇过,你们的头顶星空——那自古以来就被人们视为秩序和理性的代表,是如何运行的呢?下面,我将为你们展示,隐藏在实在界之下的、太阳系的百态”
•三人的第一站,是点缀着钻石雨的Neptun,那里的极光放映着母亲训斥孩子的情境,孩子的哭声不绝于耳,啊呜啊呜地央求着:饶了我吧,我真的成为不了你期盼着的模样!
“隐者先生,这一幕对你而言很熟悉吧?”
Einsiedler斜着眼点了点头,他深知这之中并无对错可言,有的只是人类永恒的伤痕
•第二站是Uranus,那里寒冷彻骨,悬挂着数个晴天娃娃,每一个晴天娃娃都被油纸蒙住了眼睛,背脊上写着相同的文字:“除我以外的人都是不同程度的傻瓜,不过我不能说出口,因为我希望自己讨人喜欢一点”
•第三站是Saturn,那里有繁华的市镇、财富与快乐,与歌舞升平并驾齐驱的,是146颗卫星即将被敲骨吸髓干净的能源危机,等到最富裕的Titan和Rhea被他们敲骨吸髓干净后,大概只能继续扩张了吧,因为清贫再也不能给这个国度的人带来幸福
•第四站是Jupiter,那里有一只巨大的、颤动着的瞳孔,瞳孔里关押着各式各样的人,从前有一位男士,因为在社交媒体上暴露了自己的信息,被突然变脸的好友回应了一句“男的来了”,从此便被关押在这「别人的目光」里,还有一位女士,向来真心待人,因为被网友嘲笑是“傅首尔面相”,从此也被关押在「别人的目光」里
随着不断接近太阳,逐渐感受到了温暖的太阳风和人世的磁场
•第五站Mars是废土,如果没有那些煞风景的垃圾山和弥漫的黄砂的话,断壁残垣也不失美感,一条黝黑的丑狗看到三人后,摇着尾巴走过来,嗅了嗅圆神的脚,之后四脚朝天的躺下,露出光秃的肚皮,三人摸了摸它,发现它的腹部沾着塑料垃圾,想要帮它去掉,无奈这塑料已经粘合在毛发里,除非连着毛拔掉
•第六站就是我们的Erde,慵懒的木桌上纷乱地摆放着菜肴,放到冷透了,那之上漂浮着的油脂却依然映射着暖色的灯光,风尘仆仆的老人们在桌边走来走去,等着他们孩子归来
•第七站是美丽的Venus,在那巍峨的环形山上,有三位肤色各不相同的朝圣者,他们举起一支招展的红旗,旗上写着“我们联合起来!”,于是北归的大雁在空中变成慈厚的手掌,将他们从地面上高高举起,直到黄皮肤的那人因失去了平衡,向下坠去,另外两人想要拉住他,不幸被连带着拖了下去
•第八站是Merkur,那里有一所猴子审判厅,一只猴子被挂在中间,猴子法官请了清嗓子说:“听好了!鉴于你竟敢闯入我们的圈子,我要将你公示于众,并处以嘲笑之刑,预备,各就各位,笑!”于是下面的看客们爆发出海啸一样的笑声,口水乱喷,笑出眼泪
最后,那位于正中心的、擎受着一众行星的、为整个星系供给热力的火球,是《魔法少女小圆》里“比希望更炙热,比绝望更深邃”的存在,那里有人类最诚挚的爱,它是圆环之理的住所,也是灵魂枯竭的魔法少女们的最后归宿
在它化成红巨星吞噬地球之前,它只会泪眼婆娑地凝视着一切,它不张扬,也没有权利去颠覆,更不会封闭双眼,说服自己它们不存在,八颗行星和它和解了,并在那之上积累未来
“有什么感想吗,沙耶香,在你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穷极一生去逃避的,一切毁灭与叹息,却是整个世界法则里自然而然的一环时?”
从一开始,人鱼少女只是缄默地看着、听着,圆神这么问了,才终于开口:“……我好怕,虽然现在自己已经看透了,万一有一天,自己会好了伤疤忘了疼,重新变回那个傻瓜”
“并不矛盾哦,沙耶香,每个人都会在只有他自己能解释的轨迹里兜兜转转好几次,你只管去体验、只是不要再否认自己、敌视自己了”
“嘿嘿……既然这样,下次我就不做人鱼公主了,我要做个巫婆、当那些少男少女在制造性别对立的垃圾贴下面吵得面红耳赤时,我就‘捏嘿嘿’地嘲笑他们”
“总感觉有些矫枉过正了!”Einsiedler吐槽道
“嘿嘿,开玩笑而已”
“你笑得真好,沙耶香,你这笑容不是为了迎合别人,它的背后是整个人类的群像……”
圆神露出了欣慰的神情,而后忽然变回严肃脸:“好了!针对沙耶香的审讯结束了,现在轮到你了!隐者先生”
“诶诶?”
“你早就应该猜到,只到还没有熬出头,你就必须忍受、和那家伙住在同一副躯体里,除非,你想提早回归宇宙”
“回归宇宙……”他在心里咂摸着这个词,脑海中浮现出一片晦暗的死海,烛火在迷雾里茕茕孑立,红色马尾的骑士跪在海上,要为死去的爱人陪葬
他感觉到背脊发凉了,连忙回答:“果然……回归宇宙什么的……还是别了吧”
“很好,那么、请看下身后”
Einsiedler一转身,因意料之外的情况叫出了声,他的背后,正站着另一个自己——一个画风完全不同的三次元的形象,把他和这些二次元少男少女放在一起未免有些残忍,这家伙既没有二次元少女的温柔细腻,也没有传统英雄史诗里的雄壮,说白了,他只是一个生物意义上的人,一个从猴子里提拔出来、但从头到脚的毛孔都保留着猴子的特征的生物
“喂!小圆的意思是,要你和这家伙谈谈,你们别老是打冷战了!”沙耶香在一旁提示
Einsiedler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为何会变成课上被老师点名的学生,还好他本就憋着一肚子话:
“那个……去年你从学校宿舍搬出去养病的时候,没一个人过问不是吗?那你为什么还要对人群抱有期待?”
“……因为我们人类就是这样生活的,比起认识智慧,我更想认识人类,比起成为隐者,我更想成为自己”
“即使会受伤?”
“我们人类并没有那么脆弱,不像你”
“唉……”Einsiedler恼火了,但他不想吵架,他骨子里其实是个心软的人
圆神挥了挥手,把另一个Einsiedler送了回去
“偶尔吵吵架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别上演到同室操戈的地步哦,等你回到地球,我希望你能向地球的孩子们转告我的话:‘你们的故事也许并不精彩、甚至像这场太阳系闹剧一样荒谬,但你们的喜怒哀乐,却比任何动画、小说或是史诗还要重要,因为它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的故事——不是虚构的、理想化的或是衍生出来的,而是归属于宇宙的一部分。’这也是我想要通过这场演出传达给沙耶香的——好了,我们的旅行结束了!”
背离的光与影开始重合,啊啊,可怜的沙耶香,再见,我们终会在圆环之理里安息,再见……
……
……
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两周,时间是无情的,不会因为挣扎着的人而停止流动,于是曾经的当下变成了当下的曾经
那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讲话的人是圆神,而是医师,混淆的原因大概是她们都有一对金色的瞳孔吧,医师见我清醒过来,高兴地说:“好了先生,您该交钱了,没有你们这些年轻人爆米,我连像你们年轻人一样苦恼的功夫都没有呢”
按理说,我该说些改变,来给这个故事划个句号了,但是很可惜,和心里疗愈之前相比,我的生活似乎全然一样,一样的放纵了,一样的流着眼泪,一样的羞愧不已,一样的间接性努力
为了印证心中的某个答案,我走进了菜市集、走进了人群里——那曾经被学生时代的我认为嘈杂又庸俗的地方,我看着小贩们抓起一块肉,用喷火枪给肉去毛,他们有时候会作小动作多要点钱,所以人们尽可能避免和他们相处,他们老榆树皮一样扭曲的脸上像是忍耐着什么,这样的脸,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到,虽然我没见过,但大抵是在某一时刻存在的吧,在某一刻,他们丑陋的面目里也有着圆神的神性
我一次次地思索着圆神对隐者说的话,对“觉醒”的渴望也渐渐放下了——的确,我不能保证,在我一层层剥下了这些不喜欢的人格之后,还能剩下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魔法少女的神职属于小圆,而不属于沙耶香一样
在我粉饰着的轨迹里,似乎有无数次自认为一劳永逸的觉醒,这是曾予我们希望的幻觉,到头来却只是在原地打转,说不定,这才是我们真正的轨迹,一个荒诞的圆
然而,正是这些兜着圈的、用苦中作乐来照亮穷途末路的普通人,他们走过的地方变成了环路,无数条环路相合,在地球的版图上,俨然构成了一副,完美无瑕的圆环之理
ここにいるよ,
我就在这里哦,
ここにいるよ,
我就在这里哦,
帰る場所はここだよ?
你的归所不是就在这里吗?
いつだって変わらない,
无论何时都不会改变,
思いを残すの。
留下永恒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