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拖着灌铅的腿,踏入便利店冰冷的灯光里,像是逃离了城市夜晚的吞噬。白日里,客户那张刻薄的脸仍在我眼前晃动,他捏着我熬了三个通宵的方案,像丢弃一团废纸般随手扔在桌上:“毫无价值,重做吧。”——那轻飘飘几个字,瞬间击碎了我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此刻,我只想寻一处角落,安放这具空荡荡的躯壳,让疲惫暂时将我掩埋。

我蜷在窗边高脚凳上,目光失焦地投向玻璃外流光溢彩却冰冷异常的城市,那里喧嚣拥挤,但与我无关。胃里空空地烧灼,可连抬起眼皮看一眼货架的力气都吝啬给予。

“小伙子,还没吃饭吧?”一个苍老温和的声音轻轻拨开我周围的死寂。

我茫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瘦小的老人,头发稀疏如秋后芦苇,脸上沟壑纵横,穿着洗得发灰的旧外套。他布满褶皱的手正稳稳托着一个热腾腾的包子,那白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慈和的笑容,也模糊了我眼前被城市灯火切割的冰冷夜景。

“趁热,垫垫肚子。”他把包子轻轻放在我面前的台面上,动作轻柔得像安放一件易碎的珍宝。那点微末的热气,竟奇异地穿透了我麻木的躯壳。

我喉头一哽,慌忙去掏口袋:“谢谢您,多少钱?我……”

“不用。”他那只骨节粗大、刻满风霜的手坚定地压住了我掏钱的手腕,力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暖意,“一个包子,算啥事。”他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施舍的意味,只有纯粹的、近乎透明的善意。他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收银台旁边一张同样冰冷的塑料椅,小心翼翼坐下,又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在掌心翻来覆去地数着,一遍又一遍,仿佛那是世间仅存的珍宝。他的目光,则固执地投向门外沉沉夜色里某个看不见的点,像一尊等待的雕像。

我默默低头,咬了一口尚有余温的包子,面皮柔软,馅料咸香,那点温热的食物滑入空冷的胃里,竟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了细微却真实的涟漪。心口那块被客户冷言冻住的坚冰,仿佛也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我忍不住再次望向角落里的老人,他依然专注地数着那几枚硬币,又固执地望向门外无尽的夜,那姿态里浸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收银台后年轻店员的目光偶尔掠过老人,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淡漠。

“那老人家……”我终于忍不住,小声向店员探询。

店员眼皮都没抬,手指仍在扫码器上飞舞:“陈伯啊,天天这时候来。等女儿下班呢。”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听说他女儿忙,总晚。他就坐那儿等,买点最便宜的东西,一直等到关门,有时还等到更晚。”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唉,看着怪心酸的,听人说,他老伴儿走了好几年了。”

店员的话语轻飘飘落下,却在我心头激起千钧重锤。我怔怔地看着陈伯枯瘦的背影,他依旧一遍遍数着那几枚硬币,仿佛那单调的声响能填满漫长等待的空洞。他固执守望的,哪里是女儿的身影?分明是生命里仅存的一缕暖光,是抵御无边孤独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念想。方才他递来的哪里仅仅是一个包子?分明是从自己仅有的微薄薪火中,硬生生分出来照亮陌生人的一豆烛光。念及此,方才下咽的包子,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暖,又掺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堵在喉咙深处。

我猛地站起身,走向柜台。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杯滚烫的咖啡和一袋新蒸好的包子。我轻轻放在陈伯旁边的空位上。

“陈伯,”我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自然,像和老熟人打招呼,“天冷,喝点热的吧。”

老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缓缓转过头。看到我,又看看那些冒着热气的食物,脸上先是掠过一丝孩童般的无措,随即,那沟壑纵横的脸上漾开一个更大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后又努力抚平的信纸:“哎呀,你这孩子,这怎么好意思……”他搓着手,声音里带着点受宠若惊的沙哑。

“您请我吃包子,”我也笑了,顺势在他旁边的空塑料椅上坐下,冰凉的触感透过裤子传来,却奇异地不再令人难受,“我请您喝杯咖啡,应该的。” 我拿起他放在腿上的、那张早已被翻看得字迹模糊的旧报纸,小心地替他抚平褶皱,重新垫在还温热的包子下面。

老人布满青筋的手微微颤抖着,捧起那杯热咖啡,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小口。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望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许久,才极轻地、带着点哽咽的尾音说了一句:“好……好喝,真暖和啊……” 他不再像刚才那样执着地紧盯着门外,反而微微侧过身,仿佛身边多了一个人,这等待也变得不那么空旷难熬了。他再次掏出那几个磨得发亮的硬币,在掌心缓慢地数着,这一次,那细微的叮当声里,似乎少了些焦灼,多了点安稳的节奏。

我也默默陪他坐着,不再看窗外那片庞大而疏离的城市灯火。便利店明亮的灯光包裹着我们这一角小小的天地,玻璃窗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与喧嚣。这一刻,没有客户刻薄的否定,没有方案如山般的压力,只有身边老人平缓的呼吸和掌心里硬币轻碰的微响。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温润的水流,无声地浸润着我几近干涸的心田。原来,被需要的感觉,哪怕只是这样安静地陪伴,也能成为一道堤坝,稳稳拦住那名为“自我否定”的汹涌洪流。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疏离地流淌着,像一条没有温度的星河。而在这小小便利店明亮的橱窗内,我们这一隅角落,仿佛成了无垠夜海中一座温暖的孤岛。他数着那几枚磨亮的硬币,我静静看着玻璃窗上我们模糊的倒影——两个被庞大城市稀释的微小存在,却在这短暂交错的时空里,彼此确认了温度的存在。

原来,照亮寒夜的,从来不是孤悬天际的冷月,而是近在咫尺、肯为你点燃一豆烛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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