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一种能适应环境的生物。
入乡随俗——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没想到自己能够完美地适应这种异常的环境。仅仅是因为我胆大包天吗?还是说人类本身就是一种内心极为强大的生物?从身旁梅莉这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来看,说不定后者才是原因所在。就算陷入这种境地的不是秘封俱乐部,人类说不定意外地还能继续生活下去。
从那以后,十几天过去了。
要说我们到底做了些什么的话,那就是探险。我和梅莉两人一起步行环游了整个京都,以确认是否有幸存者存在——但这工作马上就做厌了。放眼望去,整个京都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条狗、一只蚊子都找不到。
完完全全的无人之都。
接下来我们做的,是入侵那些重要的机密禁区。这种行为要是放在平常的京都,毫无疑问会被抓起来,但在这种极限状况下我们无暇顾忌这些,而且我们本来就不会顾忌——毕竟秘封俱乐部是非法社团。
话虽如此,可我们斗不过官老爷,所以平常只能低调地在京都市内进行活动。现在终于来了个绝佳的好机会,怎么可能会让它白白溜走。
就这样,我们摸到御所地下搜刮国宝,去结界省拷走贵重的数据,站在京都塔的展望台上俯瞰京都的大街小巷。随心所欲无所不做。地面灯光数量大幅度减少,使得夜空中的众星变得明亮起来。这种在科学世纪无法轻易见到的光景,真是美得纯粹。
在平常,如果想观赏美丽的星空,不前往京都郊外的深山里是看不到的。但现在,即使在京都市内也能看到那美丽动人的星空。我们以文明之光为代价,换来了真正的夜空。
或者说,那其实、
是我们取回了过去的时光——应该要这样说吧。这夜空不属于科学世纪,是在这以前。那个现代文明将暗夜完全驱逐以前的时代,现在回到了我们的眼前。
我们回到了与自然共生的时代。
……但是。
只有最初的几天,我们是开心的。京都市区并非大到离谱,禁区的数量虽然多,但如果没有任何阻拦的话,也没有什么去攻略的兴致。而政府机关驻地虽然没有人,但为了防止物理入侵,还是被封锁起来了,无法进入。
但即使这样,粗略地将秘密全部挖掘出来——怎么说呢,已经满足了。
此时,在鸭川河畔,我和梅莉二人点起了营火。
“严格来说的话,这也是被严禁的行为呢,会引来消防队的。”
“虽说比起营火来,更像是篝火呢……把那个拿过来,要烤了。”
梅莉指着被串成串的合成食品。以前的人就是在这样的篝火旁摆上一圈鱼串儿烤来吃,但现在这状况可没有鱼给我们烤。于是我们就把罐装食物串成了串儿做成烧烤,不知道这种行为算不算得上闲寂幽雅。
不过,气氛倒是挺到位的。
周围一片黑暗,是个适合在深山里野营的氛围。一边吃着烧烤一边听着鸭川流淌的声音,就算吃的是合成食品,也会感觉比平时美味不少。
“既不会腐坏,也有营养,口味也多种多样。这种时候罐头还真是方便啊。”
“就算是天然风格的合成食品,似乎也不会腐坏呢,真神奇……直到将整个京都的存粮吃完为止应该都没有问题吧?”
“那得花上几十年的时间啊。就算不开仓放粮,现有的存粮也够我们吃一个世纪吧。我们不会在吃完这些食物之前就老死吗?”
啪嚓、啪嚓——这是柴火迸裂的声音。
虽然食物是合成产品,但至少这篝火还是真实的。把手伸进里面的话会被烧伤吧。在无法去医院就医的情况下受伤,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呢——一瞬之间,我突然涌起了把手伸进火里的冲动,但又马上忍住了,因为我的脑里浮现出了梅莉悲伤的表情。
说到梅莉。我向旁边一瞥,看着坐在火堆另一侧的梅莉的脸。她正在笑。她正在微笑着。梅莉她,和平常一样。
但是,和平常比起来,有哪里不对。
不安,焦躁,或者说,逡巡。有什么没有摆在脸上的感情,正在梅莉那用于伪装的微笑之下蠢蠢欲动。和她在一起过了十几天,我已经从她的气质当中感觉到了。
之所以没有追问她,单纯地只是因为恐惧。比起关系的突然破裂,还是暂时保持现状比较好——这样想着,就一拖再拖。
但是,这样的拖延,说不定也是有限度的。
也许现在就该问出口了。问她:你到底在烦恼着什么。
但是我问不出口,只能继续打太极。
“……简直就像从最开始就是这样了。”
“从一开始,我们就住在无人的京都,吗?”
“没错。在京都上大学的经历说不定只是南柯一梦哦。”
“真奇怪啊莲子,简直像是我才会说出来的话呢。”
是啊,我笑了出来。说真的,我其实并不相信。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从我的大脑里涌出来的一点点想法——这个世界,说不定从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的。
生活在这无人的京都之中,我开始慢慢琢磨起这些事情。说不定在另一个京都的日常才是一场梦,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只有两个人,时间的浪潮不再轰鸣奔流,使我们只能在原地踏步。
区区妄想,不过幻觉,只是错觉,我其实是知道的。但知道了又怎样?我还是会感到不安。有的时候,我也会质疑客观现实。
“世界五秒前假说呢。神明将全部的记忆想象了出来对吧。”
“明明没必要赐给我们这种记忆的,神明还真闲啊。”
“可能,单纯只是感到寂寞了吧。即使是梦见了整个世界的神明,说不定也会感到寂寞——”
害怕孤独的神明所创造的、不会失去任何事物的世界。
要说为什么,因为那个世界已经终结了。
就算随心所欲地去探索结界,也不会带来任何变化。
无法对世界造成任何变化。
所有的一切都出人意料地不再腐朽、不再劣化。
从诞生伊始,这个世界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因为已经完成,所以再不会有任何变化,就是这样。
已经完全停滞、抵达死亡终局的世界。
没有任何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
逐渐走向毁灭的科学世纪,现在终于成为了一片巨大的墓地。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如果所有人都不存在的话,那留在这世界上的秘密,该暴露给谁看呢?”
突然之间。
我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在这人类似乎已经灭亡的世界,我们挖掘出来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人才看得到——如果连我们两人都消失的话,这些秘密就再也不会暴露给任何人。
未曾暴露给任何人的秘密,真的还能称之为秘密吗?
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是否能将整个世界视作一个巨大的秘密呢?如同一个无人去打开的、巨大的黑箱。
听了我的疑问,梅莉微笑着回答了我。
“肯定会,被神明看见吧。即使这个世界上一个人都没有,创造出这个世界的神明,也仍然在注视着这个世界。在世界最后的墓碑上刻下的谜题,就是由神明解开的啊。”
“神明,上位存在,沉于梦中的主观。如果梦见这个世界的是梅莉、也就是你的话……那么你就像是神明一样的存在了呢。”
梅莉呵呵地笑了起来。
火焰啪啪地四处飞迸。
我将带着焦渍的合成食物送入口中。平时咖啡馆里的那些红茶和蛋糕,现在已经变成了遥远的过去。
“如果创造出这个世界的神明真实存在的话,你觉得他应该是怎样的人?”
如此问出口的,是梅莉。
我对着坐在篝火另一边正在微笑的她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我毕竟只是一介凡人,和神明有云泥之差,所以也没法想象——肯定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容易感到寂寞啊。”
“啊啦,为什么呢?如果容易感到寂寞的话,那就制造出成千上万的人类不就好了吗?繁衍吧!然后填满整个大地!之类的。”
“刚好相反哦。箱庭能够反映出神明的内心世界啊——那位神明的内心里,一定容不下【他人】的存在吧。一位内心空空,容易寂寞的神明。”
“……说不定是这样呢。”
“神让众星点亮夜空,说不定正是因为漆黑的天空让他感到寂寞了吧。无论是人类还是神明,两者都无法忍受【空无一物】。所以他才会堆积起从外面拾进来的东西啊。就像小孩子会将重要的东西悉心放入玩具箱珍藏起来一样。”
“…………”
听了我的话,梅莉陷入了沉默。
似乎说得有点过了。一说到主观啊客观啊之类的话题,我和梅莉的意见就会形成对立。虽说对立也有对立的乐趣,但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过多触动她的底线为妙。
在我烦恼着是否应该换个话题的时候,梅莉注视着篝火的火焰,小声地开口说道:
“我曾经啊,在给玩具箱上锁之后,就把钥匙埋到了很远的地方,就为了以后再也不打开那个箱子。”
“……为什么?”
“那时候我想,如果打开它的话,里面的东西会不会全部消失呢?但如果不打开的话,就无法确定里面的东西是否存在,对吧?”
“很有梅莉风格的逸话呢。不会消失的哦,因为那并非依主观而定,而是客观上实际存在的事物啊。”
“没错。我已经想到莲子会这么说了。但是——我啊,真的真的很害怕。如果打开箱子的话,里面的东西都会像梦一样化为泡影。所以,只要不打开箱子的话——”
梅莉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我。
她那被火光照亮的脸庞,正带着笑容。
这样就好。
就算世界停转,就算在这里共度了十几天,箱子里那最重要的东西似乎仍然存在——她的微笑,似乎在如此诉说着。
梅莉心中最重要的。
……那也就是说,是我,对吧。
我应该可以为此感到些许骄傲吧。毕竟,我和梅莉,是一对搭档。毕竟,我和梅莉,是二位一体的秘封俱乐部。对于梅莉来说我就是最重要的,因为与我在一起,所以就算呆在这种已经走到尽头的世界也无所谓。不如说,一直待在这个世界才是最好的——她的表情如此说道。
有一半我能同意。
如果能和梅莉一起,就足够了,我就是这样想的。
但即使这样——我也绝不会在此停步。
不断向前进步。
探索万千秘密。
这些,才是秘封俱乐部该做的事情。
就算内容物如梦一般消散,我也一定会打开那个箱子。
她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吧。梅莉她,小小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改变现在这氛围似的用明朗的声音说道:
“真是的,莲子你从以前到现在一点改变都没有啊。”
“说什么从以前,我们相识的时间明明没有那么长啊。而且——我也是有改变的呀。”
“是吗?”
“是啊。人类啊,只要还活着,就会慢慢改变。”
“…………”
“从现在开始,一定还会慢慢改变吧。不管是我,还是你。”
“…………”
梅莉她,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啪嚓。
寂静的夜里,只有火焰噼啪作响。
我自己也觉得,我有了些改变。
至少,在与玛艾露贝莉·赫恩相遇之前,以及与她相遇之后,是有改变的。对于我本人、对于我的人生,都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我的生活不再黯淡无光,开始变得丰富多彩。
我开始觉得,活在这世上是多么美好。我开始喜欢上京都这座城市。我原本觉得活着就是在慢性自杀,而现在我的生活充满了向前进步的正能量。我有了在这科学世纪继续生存下去的动力。
这一切都是因为,梅莉和我在一起。
所以——我完完全全地,无法接受现在这种情况。
虽然很开心。
正因为很开心。
——我和梅莉,不得不前进、必须要前进。
这并不只是在说这已经迎来死亡的京都,还有我与梅莉两人的关系。我要将那一直埋藏于心底的想法、对梅莉保密的想法,大声说出来。
就算对发生改变抱有恐惧。
就算祈愿着,想要永远保持这令人舒畅的关系。
但说不定,一成不变才是最差的选择。
向她传递,我的思念。
然后大步向前。
“——行吧!”
我气势十足地喊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梅莉睁大了眼睛,看着突然动起身来的我。我绕到梅莉身旁,伸出手去将她拉了起来。
我的心情发生了变化。
变得明快而又欢乐。
“诶、诶?怎么了莲子?”
“来跳舞吧!”
“跳舞——那要跳什么啊!?”
“什么都可以!现在这个时候、这种气氛下,不正应该跳一曲吗!营火和舞蹈,是绝配来的吧?”
“我可不知道啊!我也没跳过舞啊!”
我开始擅自引导起陷入困惑的梅莉。这种时候,就应该顺势而行。我一边哼着令人怀念的歌曲,一边在众星密布的天空之下和梅莉以舞步划起圆圈。说起来,Mayim-Mayim好像是祈雨时唱的歌来着。虽然完全没有下雨,但说不定会下星星呢。
梅莉一开始虽然有些不知所措地上下摆臂,但还是渐渐地跟上了我的舞步。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喜悦。
我笑了,说道:
“两人像这样在一起的话,既能载歌载舞,也能谈天说地。那么,你不觉得我们现在无所不能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向她眨了眨眼。不知道这小动作是否适合我,但顺势就做了。
梅莉大声笑了起来,眼角带着几滴泪花继续笑着,但她没有去擦掉那些眼泪:
“……莲子,当京都的谜团全部被你解开之后,你会怎么做?”
“那就离开京都,踏遍日本的每一寸土地。”
“踏遍日本之后呢?”
“那就走出国门,走遍天涯海角。只要双腿健在,我就一定会向前,去探索世上的一切深秘。”
“总会有尽头的,世界是有尽头的,是有终点站的。所谓天涯海角,只存在于梦里啊。”
“那么,我就走到那里为止。在抵达那座终点站以前,我都会继续前行。只要能和你一起,即使是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能走到。”
我笑了,梅莉也露出了微笑。我和她的脸逐渐贴近,直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就这样继续舞动着。我与梅莉之间,逐渐产生出热来。
梅莉的双瞳里,倒映出来的只有我。
我的双瞳里,倒映出来的只有梅莉。
而注视着我们的,只有高挂于夜空的众星。
“梅莉……梅莉你,变了吗?和从前相比,在与我相遇之前。”
“……这个嘛,到底变了没有呢?”
她的微笑,逐渐加深。
就这样——流向改变了。本来由我来领舞,现在则变成了梅莉在领舞。从节奏分明的舞蹈,再到节奏紧凑的舞蹈,舞步在变换着。我们的身体变得紧密起来,咕噜咕噜地,旋转舞动着。
宛如旋转着的一对联星。
宛如嬉戏着的阴阳两鱼。
我们,正在旋转着。
似表与里,如梦与现,若阴与阳。时而一圈圈地旋转着,时而变换位置又重复往返,最后就像境界融化了似的。旋转,使我们拉近距离,使我们逐渐合而为一。交融、混合,如同做着共感一切的梦一般。
在这旋转的世界里,梅莉将唇凑到了我的耳边,向我耳语道:
“对我来说,你是不变的哦。我的Polaris,我的北极星,那就是你——而我的话,即使沧海桑田,我永远都是那条龙哦。”
“梅莉,你……”
我想要问她。
我看着她的脸庞。
可是梅莉并没有允许我这样做。她巧妙地控制着我的动作,如同与我交融一般转动着身子。她用唇触着我的耳朵,再次开口:
“继续舞动吧,莲子。直到天明,直到疲倦,直到入睡。直到无法做梦。”
“……好吧,梅莉,既然今夜如此美好,那也不错——”
我不再,看着她的脸。
她不再,看着我的脸。
我和她,像是在拥抱一般,继续舞动。一圈,又一圈。我们在这世界的中心不停回转着。没有移动,只是在同一个位置,继续旋转着。
就这样。
在那一夜的最后,梅莉的身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