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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邂逅 (3)

清晨的阳光透过繁茂榉树的层层叶隙,在洁净如洗的石板小径上洒落一地细碎跃动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青草与湿润泥土被夜露浸润后的清新气味,混杂着远处教学楼隐约传来的、老师讲课的模糊声浪。

整个碧海女校的晨光如同刚从薄纱中苏醒,一切还带着惺忪的静谧,只有几声零落的鸟鸣偶尔划破这片宁和,翅膀扑棱的声音清晰可闻。

高司杏子走在前面,肩上歪歪斜斜地扛着细川真仪那个与其纤细身材极不相称、沉得离谱的军绿色帆布背包。那背包压得她一边肩膀明显下沉,脚步都因此有些踉跄,可她嘴上却丝毫不肯服软,依旧大剌剌地扭过头,对身后几步远的人嚷嚷:

“喂——那个西卡瓦……马吉!你属乌龟的?走这么慢!额扛着你个铁疙瘩都走得比你利索!腿肚子灌铅咯?”

“我不叫西卡瓦。”真仪跟在她身后,双手插在洗得发白、膝盖处甚至有点磨薄的运动裤口袋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嘿,那叫你啥?无脸杀手?冷酷冰山人?啧,你们九州人取名都这么拗口?舌头打结嘞?”杏子故意把步子晃得更厉害,背包在她肩上危险地颠来颠去,发出里面不知装着什么的沉闷碰撞声。

“……”

“喂,西卡瓦,跟你说话呢!哑巴了?”

杏子见真仪不理她,玩心更盛。她突然一个急转身,借着旋转的力道,将肩上沉甸甸的背包像链球一样猛地甩向真仪。

“接着嘞!自个儿的宝贝疙瘩自个儿抱着!”

那沉重的背包像颗炮弹似的砸向真仪面门。真仪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手臂绷紧如铁,五指张开稳稳地托住了背包底部,巨大的冲击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甚至连晃都没晃一下,只有脚底摩擦地面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嗤啦”。那背包在她手里,轻飘得像团棉花。

“哟呵!”杏子吹了声漏风的口哨,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发现了新玩具,“身手不赖嘛,乡下妹!这稳当劲儿,练过的?再来一个试试?”她作势又要去掏旁边花坛里装饰用的石头。

“莫搞这些。”真仪皱眉,她把背包换到另一只手上提着,粗糙的帆布带子勒进掌心。

“哟,终于舍得开金口了?”杏子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几步凑到真仪面前,两个人几乎要鼻尖碰鼻尖。“所以说到底咋读嘛,教教我呗?好歹以后要叫名字的。总‘喂喂喂’的,显得额多没文化。”

真仪被她突然的靠近逼得后退了半步,别开脸,声音闷闷的,像蒙着层布:“莫挨这么近。热。”

“啧,咋热了,额咋没感觉,早上凉快得很。”杏子自讨没趣,撇撇嘴,又换了话题,边走边用大拇指往后指了指真仪手上的背包。“我说你这包里到底塞了啥玩意儿?死沉死沉的,该不会是一堆砖头吧?”

“几件衣裳。还有…一点东西。”真仪的视线扫过路旁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杜鹃花丛。

“一点东西能重成这样?骗鬼呢。”杏子显然不信,但也没继续追问,转而好奇地打量真仪那身行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她的运动裤、旧T恤,“你就真打算穿这身去教务处?啧,这衣服哪个垃圾桶里掏的?灰不拉几的,跟坑里滚过似的。”

“穿啥子不一样嘛。”

真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衣服能蔽体,能保暖,就够了。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杏子夸张地挥舞着胳膊,“额跟你讲,这里规矩变态得很!那群监察委员的眼睛比电子眼还毒!你穿这个,走不两步就要被逮住说半天,‘同学你仪容不整’、‘同学请注意校风’、‘同学你哪个班的’,烦都烦死你!她们就靠这个刷存在感!”

“说就说嘛。”真仪似乎并不在意,“管求他的。”

“你倒是想得开。”杏子嗤笑一声,甩了甩刚才被背包带勒得生疼的肩膀,“以后要是再被那群疯狗拦在外面,你就再像今天似的把她们都打飞呗,糊在墙上扣不下来的那种。反正你手劲儿大。”

“不打人老,奶奶说打人不好。”真仪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诶?认真的吗,啊哈哈!”杏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背包笑掉,“早上那几下你可是没留手啊!你这时候咋没想起你奶奶说啥了?哎呦喂,笑死额了……”

“……”

“诶,对了西卡瓦,你吃过早饭没?”杏子边走边问,脚步稍微放慢了点。

“没。”真仪盯着路面。

“你记得以后没吃早饭也千万别去学校食堂吃!特别是那牛奶面包,又干又硬,嚼起来像啃木头渣子,额怀疑是拿锯末做的!还有那个炸猪排,外面裹的面粉比城墙还厚,里面那肉薄得能当灯罩使……”杏子掰着手指数落,一脸嫌弃。

“哦。”

“你‘哦’个啥?发表点感想啊!比如‘这么难吃你们还活着真不容易’?”杏子回头瞪她。

“……”

“啧,没劲。”杏子撇撇嘴,又换了个话题,“话说昨晚你看电视没?那个新出的综艺,叫啥来着…‘笑笑也无妨’?里面那个模仿猩猩的大叔,哎呦喂,太逗了!笑得额肚子疼!还有那个讲冷笑话的眼镜男,冷得额鸡皮疙瘩掉一地!你看了没?”

“莫看,额家没有电视。”真仪摇头。

“啧,你是哪个山洞里出来的原始人吗?”杏子自顾自地说着,“唉,那再换个话题好了。你老家那边有啥好玩的?除了钓鱼?”

真仪想了一下,慢吞吞地说:“…海。划船。捡贝壳。”

“就这?”杏子显然不太满意,“没点刺激的?”

“莫得。”

“没劲。那你平时干啥?总不能光发呆吧?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

“诶,西卡瓦,你早上打架那几下,跟谁学的?看着不像野路子啊。”

“莫跟谁学。”真仪含糊道。

“啧啧,天生的?”杏子眼睛又亮起来,“回头教额两手?防身用。省得总被那群疯狗烦。”

“教不来。”真仪直接拒绝。

“小气!”

两人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一前一后,在逐渐变得喧闹起来的校园里前进着。

杏子的话题跳跃得像只抓不住的兔子;真仪则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偶尔被浪花拍打一下,才吝啬地回应一丝水痕。

她们拐过一个种满矮灌木的弯道,就是行政楼前宽阔的广场。一个打扮时髦、同样将制服穿得有些“违规”的少女,正靠在一棵盛放的樱花树下,脚尖无聊地点着地。她那头亚麻色挑染的中长发精心打理过,耳朵上戴着几个小巧的银钉。

那个女孩,石田美知流,杏子在学生会里的“好姐们”,也是杏子这样的“不良大小姐”的一员。

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一个巴掌大小的、方方正正的紫色塑料盒子。屏幕上几个简陋的像素点组成的电子宠物正在移动,伴随着机器发出的“毕毕剥剥”的按键音效。她低着头,手指在按键上飞快地按动,嘴里还念念有词:“快快快,饿死了饿死了…吃这个!哎呀!”

“哎呦喂,姑奶奶,又摸鱼了?”

“妈呀,别吓我嘛小杏!”美知流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手指依旧在暴龙机上忙活。

“玩嘛呢!这么认真。”杏子停下脚步,凑过去看美知流手里的玩意儿。

美知流这才抬起头:“新出的,叫什么digi啥monster的。”

她把机器往杏子眼前晃了晃,屏幕上一个简陋的恐龙图案在走来走去。“老有意思了,我都玩两天了,压根停不下来。你也整一个?”

“额就不了,”杏子撇撇嘴,一脸嫌弃,“不喜欢这种没颜色的游戏,里面的怪也长的不好看,跟马赛克似的。还是宝可梦好玩点,好歹是彩色的。”

“诶?我还以为你会跟我一起玩呢,可以对战的。”美知流有点失望,手指无意识地按着键,“打起来可有意思了,虽然就是几个方块块在撞……”

“唉,不玩不玩,没意思。”杏子兴趣缺缺地摆摆手。

“话说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天又翘课呢。”

“你这话说的,今天我哪能不来啊?今天那个假正经会长要开晨会,我不来不是找死吗。扣了操行分又得给她写检讨。”

“那有啥,你是她妹妹,罚你也是洒洒水,我们不来才惨呢。”美知流收起暴龙机,亲昵地挽住杏子的胳膊。

“诶,滚滚滚,你别害我好不好。”杏子像被烫到一样,嫌弃地想抽回胳膊。美知流不以为意,反而挽得更紧,目光这才好奇地落在了杏子身后那个沉默的、穿着旧运动服的身影上。她上下打量着真仪,从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到膝盖磨薄的工装裤,再到那个巨大的旧背包。

“话说你后面这谁啊?没见过。”她用下巴点了点真仪,“怎么穿的灰黢黢的,什么乡下妹的打扮啊?土的没朋友。新找的跟班?额说小杏,你这品味咋越来越……”

“喂我说乡下妹,你……”美知流的话刚说到一半,瞬间她的声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后半句“什么来头”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盯着真仪的脸,眼睛越睁越大,像是被定住了一样足足呆愣了好几秒钟。

“我勒个妈呀……小杏,这、这位是……”美知流的声音突然结巴起来,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手指颤抖地指向真仪,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恐,“会、会长?!您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我刚才,嘿嘿,没在摸鱼,您什么都没看到!我也不是故意要说这种话的,您大人有大量啊啊……” 她语无伦次,差点直接来个土下座,膝盖都软了半截。

“哎呦喂,姑奶奶!哈哈哈哈哈哈!”杏子看着美知流那副魂飞魄散、语无伦次的样子,像是看到了年度最佳喜剧,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肩膀一抖一抖,差点把真仪那个沉重的背包都抖掉了。“你也太怕那家伙了吧?吓成这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小杏?”美知流又惊又怕又羞恼,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会长”,生怕对方下一秒就雷霆震怒。

“噗哈哈哈……冷静点,姑奶奶,你眼睛瞎啦?你再看清楚点!”杏子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她才不是那家伙呢!那个假正经这会儿估计还在慢悠悠的梳她那些宝贝头发呢!哪会穿成这副要饭样出来晃?你仔细瞅瞅,除了脸有点像,其它地方哪点像了?”

美知流看看真仪那张冷峻、带着点凶相的脸,再想想会长——巨大的荒谬感和反差让她的大脑几乎宕机。她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看真仪,又看看杏子,嘴里喃喃:“不对,不像啊……差太远了……可是……”

随即,一种巨大的喜悦感猛地涌了上来,冲散了最初的惊恐。

“哎呦喂,乖乖了!小杏!”美知流猛地爆发出比杏子更肆无忌惮的大笑,用力拍着杏子的胳膊,激动得直跳脚,“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宝贝?!你是准备搞大事了啊!这下子学校里不翻天才怪!一个会长就够让人头疼了,现在又来一个‘野生会长’?哈哈哈,太好玩了!太离谱了!我要笑死了!”

“可不是嘛,”杏子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仿佛真仪是她发掘出的什么稀有物种,“而且这个‘野生会长’可比真会长有出息多了。你猜怎么着?她今天第一天来报到,就在校门口把安藤淑子那个女阎王和她手下那帮狗腿子给揍了,揍得那叫一个惨,趴地上起都起不来。啧啧,你是没看见安藤那脸色,跟吃了苍蝇似的!”

“真的假的?!”美知流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安藤淑子被她揍了?我的天!快跟我说说,怎么揍的?用拳头还是用脚?打脸了没?哎呀妈呀,错过这场大戏亏死了!”

杏子立刻来了精神,清了清嗓子,双手叉腰,模仿着当时的情景,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当时啊,额就看到咱这位细川同学,背着这么老大一个包,”杏子比划了一下真仪的背包,“灰头土脸地往门口一站。好家伙,安藤淑子那帮疯狗呼啦一下就围上去了!那架势,跟见了肉的狼似的!结果你猜咋着?人西卡瓦眼皮都没抬一下,‘咚’!就把包往地上一撂,震得地皮都颤!安藤上去就扒拉人,嘴里还叭叭的,什么‘校规’‘仪容’的……”杏子学着安藤严肃刻板的样子,捏着嗓子说话。

“结果呢?西卡瓦手腕子这么一翻,‘咔吧’!”杏子做了个极其夸张的扭腕动作,“安藤那小跟班当时就‘嗷’一嗓子,手腕子差点给撅折喽!另一个想从后面抱腰的,被她‘嘭’!直接怼飞出去,坐地上直哎呦!然后那俩傻蛋,居然抄起防暴叉来叉她!那玩意儿,看着挺唬人吧?结果咱西卡瓦眼皮都不眨,两手一抓,膝盖这么一顶!咔嚓!脆生生就给掰断了!跟掰筷子似的!”

“最后安藤淑子那傻娘们儿,觉得自己练过柔道了不起,亲自上了!嘿,架势摆得挺足,结果西卡瓦一步就贴到她跟前儿了!一把就掐住她脖子,跟拎小鸡仔似的,”杏子踮起脚,模仿着掐脖子的动作,表情凶狠,“‘嘭’!狠狠给她按旁边那大杨树上了!撞得树叶哗哗掉!安藤那脸啊,刷一下就白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西卡瓦的拳头眼看就要砸她个满脸开花……”杏子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

美知流听得屏住呼吸:“然后呢?砸了没?”

杏子得意地一甩头:“那不是要坏事了?然后被额英明神武地拦住了呗!”她拍拍胸脯,“额一把抓住她手腕子,好家伙,那劲儿大的!差点把额也带个趔趄!不过好歹是拦住了。安藤淑子那会儿,趴树边直哆嗦,屁都不敢放一个了!哈哈哈哈哈!”

“哎呦我去,这也太凶了!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一起爆发出震天响的大笑,笑得弯了腰,互相拍打着肩膀,眼泪直流。笑够了,美知流才想起正事,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稍微收敛了一下表情:“不过,小杏,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她带进来,待会儿会长那边你怎么交代?她肯定会知道的,到时候找你麻烦怎么办?她这事简直就是在会长脸上糊泥巴啊!会长那么要面子的人……”

“你杏姐什么时候怕过她,”杏子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有她的规矩,我有我的玩法。我自有办法应付她。天塌下来你杏姐也给你顶着,你怕个求。”

“嘿嘿我就知道,小杏你脑子最好了。不像我看到她就吓得跟个鹌鹑似的。”

“那不是废话吗,你在她那种神叨叨的家伙身边呆久了肯定沾点,有时间你杏姐给你瞅瞅来。”杏子坏笑着,伸手就去捏美知流的脸蛋。

“哎呦,你恶心不恶心!”美知流笑着躲开。

“好了不逗你了,今天小望在不在?”

“她早上应该在准备汇报吧,我是没看到。”

“那你待会儿要是遇到小望记得跟她说一声。让她去找三田那个笨蛋,从学生会账上先支一笔钱出来,帮这个乡下妹把制服费和各种杂七杂八的费用都交了。”

“啊?用学生会的钱?这能行吗?”美知流有些犹豫,“会长能同意?三田会把钱给小望吗?那家伙抠门的很。”

“有什么不行的,会长是我姐,我用我姐的钱要她狗拿耗子。”杏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打断了她。

“你别把她想的太聪明,忽悠这个傻子的办法有了去了,动动脑子。”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就跟小望说是我们书记处的‘特别人才引进专项资金’,她知道的。专门用于‘发掘和资助有特殊才能的贫困学生’,促进校园多元化发展。听起来多高大上!额待会儿随便做个申请文件,弄漂亮点,盖个书记处的章,再找个机会让那个假正经会长签个字就行了。她事儿多,这种小钱她才懒得细看。”

“诶!那敢情好,只要杏姐你一句话!”美知流立刻心领神会。

“好了好了快办事去!”

杏子挥挥手,打发走了美知流,然后冲着真仪扬了扬下巴,“走吧,乡下妹,别愣着了。”

“去辣会儿?(去哪?)”真仪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这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

“去哪,到了!你这个小傻子!”杏子指着不远处一栋庄重的红砖建筑,“我带你去见见管事的,办你的入学手续。省得你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再被那群疯狗咬。”她说着,用力掂了掂肩上的背包,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跟紧点!再走丢额可不管你!”

真仪看着杏子略显吃力却依旧昂首挺胸的背影,沉默地跟了上去。

训导主任的办公室,位于行政楼三层走廊那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末端。

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像一道沉默的闸门,将门外走廊里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和远处课堂的模糊回声彻底隔绝。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陈年旧纸堆的沉闷气味,如同凝固的潮水般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属于“规矩”本身的重量感。

房间的空间不小,但被几排顶天立地的深棕色木质档案柜挤占得有些压抑。柜门是磨砂玻璃的,隐约可见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颜色深浅不一的卷宗脊背,光线并不算好,厚重的窗帘只吝啬地拉开了一道小缝,几缕浑浊的晨光斜斜地投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尘埃。光柱的尽头,是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红木办公桌,像一块暗红色的岛屿稳稳地锚定在房间中央。

训导主任,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就端坐在这“岛屿”之后。他头发稀疏,被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能清晰地看见泛着油光的头皮。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他正微微前倾着身体,右手扶着镜框,左手食指带着一种审慎的意味,缓缓划过摊开在桌面上的一份文件——

那是真仪皱巴巴的入学通知书,以及一份薄得可怜、只有寥寥两页纸的学生档案。

高司杏子站在办公桌侧前方约一步远的地方,努力绷直了腰背,双手背在身后,偷偷瞄着主任的脸色。

“主任,”杏子清了清嗓子,“这位就是我校本年度的体育特招生,细川真仪同学。今天是她第一天正式来校,我特意带她来向您报到,并办理一下后续的入学手续。”她说完,微微侧身,朝着真仪的方向飞快地努了努嘴,用眼神示意:“快问好!”

真仪站在杏子侧后方半步,像个沉默的影子。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背,喉头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干涩的声音:

“主任……好。”

主任闻声,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穿透镜片落在真仪身上,由上至下、由外及里的缓慢审视。

“嗯。细川真仪同学,欢迎来到碧海女校。”他顿了顿,“我们碧海市立女子学校致力培养品学兼优、德才兼备的新时代女性。本校历史悠久,学风严谨,师资力量雄厚,教学设施完善。校内实行全日制寄宿管理……嗯,当然,特殊情况可申请走读。学生需严格遵守《学生守则》,按时参加课程学习、社团活动及学校组织的各项集体活动。任何违反校规的行为,都将视情节轻重受到相应处分……”

主任的声音如同在念一份早已滚瓜烂熟的说明书,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真仪的脸。真仪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主任身后档案柜玻璃门上模糊的倒影,直到主任的尾音落下,办公室里重新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她才像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挤出那个单调的音节:

“是。”

主任对这个过于简短的回应似乎并不满意,眉头紧了一分。他拿起桌上的钢笔,笔尖悬在档案纸上方,继续发问:“那么,细川同学,请你正式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他的目光锐利地锁定了真仪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挖掘出点什么。

“细川,真仪。长崎,来。”

“西卡瓦……马吉……嘻嘻!”杏子在一旁没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嗤笑,随即立刻抬手捂住了嘴,肩膀可疑地耸动了一下。主任显然听到了,他瞥了杏子一眼,后者立刻挺直腰板,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无事发生。

主任重新将视线投向真仪,声音沉稳地继续:

“嗯。细川同学,我们需要了解你的教育背景。请问你初中阶段,或者之前,主要在哪所学校就读?我们需要记录你的学籍信息。”他的笔尖已经落在了“教育经历”那一栏上。

办公室里再次安静下来,真仪像是被这个问题抛进了一个布满迷雾的记忆迷宫。她沉默着,似乎在费力地搜寻着那些早已模糊的名字。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数不清了。”

“嗯?”主任没听清,疑惑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什么叫‘数不清了’?请你说清楚一点。”

杏子踮起脚尖凑近真仪耳边:“主任问你以前在哪些学校上过学!让你说学校的名字!具体点!”

真仪微微侧头瞥了杏子一眼,转回头对着主任回答:“就是很多啊。一直在转学。名字,记不全了。”

主任的眉毛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在他那光滑的额头上挤出几道深刻的皱纹。悬在纸上的笔尖终于落下,在“教育经历”那一栏里,潦草地写下了“多次转学(详情不明)”几个字。

“那么,”主任的语调更冷硬了一点,他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我看你的档案上推荐人一栏,填写的名字是‘河源肇雄’。这位先生和你是什么关系呢?是你的亲属?还是你的……嗯,资助人?”

他特意选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词。

“我不认识他。”真仪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或思考,眼神坦荡得近乎空白。

“是么?”主任拉长了语调,显然对这个答案心存疑虑。他再次拿起笔,在“推荐人信息”旁打了个小小的问号。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换了方向:

“你的特招通知书上,明确注明是‘体育特长’生。请问,你具体是在哪个体育项目上有突出表现或者潜力?是田径?球类?还是武道之类的?”主任试图找到一点能对应上“体育特长”的蛛丝马迹。

“莫得啥子特长。”真仪摇了摇头。

主任深吸一口气,指向档案纸上“家庭状况”那一栏:“细川同学,这里,你的监护人一栏为什么是空白的呢?对此,你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吗?”

“啥子检虎人?”真仪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显然完全没听懂这个标准化的书面用语。

杏子在一旁急得差点跺脚,赶紧又凑近真仪耳边解释:“哎呀!我的老天爷!是‘监——护——人’啦!你个小文盲!就是管你的人!负责你吃喝拉撒、签家长通知书的那种!你总有爸妈吧?或者别的什么亲戚?爷爷奶奶?姑姑舅舅?”

真仪这次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杏子。

“我莫爸妈。”

“唉……”杏子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那还真是……可惜啊……”

主任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点:“嗯……明白了。那,你家里现在还有没有其他人了?或者其他可以联系的亲属长辈?我们需要登记一个有效的紧急联络人。”

真仪眨了眨眼,眼神有些迟钝地聚焦,慢吞吞地说:“监护人……是我奶奶。”

“你说什么?什么是莱莱?”主任侧过耳朵,努力分辨着那浓重的口音,“细川同学,请你大声点,说清楚。”

“奶,奶。”真仪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

“哦!奶奶!”主任恍然大悟,赶紧在纸上写下“祖母”。

“那她的姓名是?还有,你们现在的家庭住址呢?详细一点的,包括町名和门牌号。我们需要登记,以便日后联系。”他抬起头,等待着。

真仪再次陷入了沉默。她似乎被“详细地址”这个要求难住了,像是在努力回忆那个仅仅住进去不到一天、像个临时避难所般的地方到底该如何描述。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几个字:“……刚搬来。地方……不熟。不晓得路名。”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叫青叶团地。”

“……”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几乎能拧出水来的沉默。只有主任手中钢笔的金属笔尖在档案纸的空白处轻轻点着,发出极其微弱的“笃、笃”声,留下几个小小的、不断加深的墨点。

杏子站在旁边,看着主任越来越黑的脸色,再看看真仪那副油盐不进、仿佛活在另一个次元的懵懂样子,强忍着想爆笑的冲动,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只能拼命咬住下嘴唇,把脸憋得通红。

主任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摘下金丝边眼镜,拉开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柔软的绒布,慢条斯理地、一圈一圈地擦拭着镜片。目光重新投向了桌面上那份薄得可怜的档案。

那份特招资格的推荐信和入学通知书上面盖着的碧海女校董事会鲜红的圆形印章,以及旁边蓝州集团的方形钢印清晰无比,宣告着文件的权威性和毋庸置疑的真实性——这绝不是伪造的,它背后的力量足以碾碎任何质疑。

然而与这份光鲜的“通行证”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那份附带的个人简历,简直堪称一份“问题少女”的标准范本:

教育经历一栏压根没有一所完整的学校名称,只有一长串用省略号连接的、语焉不详的记录:“长崎县立XX中学校(就读三个月)”、“佐世保市立XX中学校(就读两个月)”、“某中学福江XX分校(短期就读)”最后一行写着:“因学籍管理需要,多次转学,详情需查原始记录”。​​

处分记录这一栏的内容则“丰富”得多,占据了小半页纸。密密麻麻的小字罗列着:“因扰乱课堂秩序,严重警告一次”、“因参与斗殴,停学两周”、“因毁坏公物,记过处分”、“因顶撞师长、拒不认错,停学反省一个月”……原因大多写得极其简略,充满了“行为失当”、“严重违纪”、“影响恶劣”等等的字眼。​​

最刺眼的是最后一行用加粗黑色打印体标注的备注:

曾于长崎县佐世保市少年感化院接受为期一年的观察与矫治。​​

杏子终究是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她伸长脖子,像做贼一样地凑近办公桌边缘,探出半个脑袋,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当她的视线捕捉到“少年感化院”那几个扎眼的铅字,以及后面罗列的真仪在短短几年内“辉煌战绩”的记录时,饶是她自诩见多识广、胆大包天的她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真仪的眼神彻底变了——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乡下土丫头”,简直就是一颗行走的炸弹!她早上要是没刚好在场、没及时拉住这家伙……安藤淑子那个蠢货恐怕真的会被她当场活活打死,到时候就不是“影响不好”那么简单了,那是要上社会新闻头条、要出人命的!然而就在刚才,自己还像没事人一样拿她开玩笑,杏子终于才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个什么样的存在。

“细川同学,”主任重新戴上那副擦得锃亮的金丝眼镜。“你的这份入学文件……”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通知书,“从行政手续上来看,是齐全的,符合流程规定。”

“但是你的个人情况……非常特殊,可以说,是极其罕见。”他仔细斟酌着用词。“这样吧,鉴于你的特殊情况,你的入学事宜,我本人暂时……无权做最终决定。我需要和学生会方面的主要负责人,”他看了一眼杏子,“以及集团教育管理委员会的上级负责人,进行必要的沟通和磋商。等我们综合评估、达成一致意见后,会尽快将最终决定电话通知你。”

“我莫得电话。”真仪直白地回答。

“那,请你把你现在的住址写在这张纸上吧。”主任伸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印着学校Logo的黄色便签本和一支圆珠笔。“有消息了,我们会通过邮寄信件的方式通知你。”

真仪沉默地伸出手,有些笨拙地将圆珠笔握在手里,像攥着一根短棍,大拇指用力地按在笔杆上方。她将那张黄色的便签纸按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书写。她的字迹歪歪扭扭,每一个假名都写得很大,而且笔画生硬,用力不均,有些地方墨迹很淡,有些地方又几乎戳破了纸背。

最终,纸上呈现出一行极其稚拙、辨识度却勉强够用的假名:​​

あおばだんち さんとう よんまるに (青叶团地三栋四零二)。

“欧呦喂,这是啥?”杏子忍不住又凑近了一点,看着那歪歪扭扭、充满原始感的字迹,“你……你不会写汉字啊?”

“不会。”

主任看着那张便签纸上歪歪扭扭的地址,目光落在眼前这个谜一样少女身上,只觉得一股强烈的荒诞感攫住了他。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好了,你们可以出去了。细川同学,在接到学校的正式通知前,请……耐心等待。”

杏子如蒙大赦,立刻挺直腰板,响亮地应了一声:“是!主任!”随即一把拽住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真仪的胳膊,半拖半拉地将她带了出去。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终于关上了。

“呼——可算完了。”高司杏子夸张地吁出了一大口气,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发出清脆的“啪”一声,瞬间换上了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简直是暴殄天物!天妒英才啊!”她捶胸顿足,声音在空旷安静的行政楼走廊里骤然炸响,“额滴宏伟蓝图!额滴绝妙计划!全泡汤了!煮熟的鸭子它飞了!”

真仪刚把那个沉甸甸的背包重新甩回肩上,被杏子这突如其来的的“哀嚎”弄得愣了一下。她奇怪地看了杏子一眼:“你又搞啥子嘛?发啥子疯?”

“额感叹啊!额痛心疾首啊!”杏子猛地转过身用力地捶了着真仪的肩膀一下,真仪被她捶得微微晃了晃。

“额这盘大棋才刚摆开阵势!连第一步都没迈出去!就等着带你这条过江猛龙把这潭死水搅他个天翻地覆、日月无光!让那群鼻孔朝天的家伙们开开眼!结果你这倒好!”杏子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真仪脸上。

“你自己说说你是个什么鬼,少年犯都比你守规矩吧!转学这么多次也就算了,那些处分也勉强能忍,可你居然……居然还进过那地方?!”

“不也是学校吗,又没得什么大不了的。”

“额猜你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还没什么大不了!额说你也太‘光荣’了吧?第一天来,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把安藤淑子差点弄去见阎王!影响太不好了!简直是拿着个大榔头往那群老古董、老学究的脸上甩!你说你这不是自掘坟墓是什么?他们现在肯定巴不得把你这个‘烫手山芋’有多远扔多远!刷掉你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杏子双手一摊,做了个“完蛋”的手势,脸上写满了“你没救了”。

真仪对杏子这番慷慨激昂的“控诉”毫不在意。她抬手抹了抹脸:“吼我做啥子,刷脱就刷脱嘛,反正我也不想来。这鬼地方烦人得很。”

杏子被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这乡下妹,脑袋瓜子被海水泡过吧?你知不知道碧海女校这张门票值多少钱?值多少人情?值多少未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挤破了头,求爷爷告奶奶都挤不进这扇门!这可是通往上流社会、改变命运的黄金快车道!是金钥匙!是登天梯!你倒好,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送到你手里,你眼皮都不抬一下,说不要就不要了?!”杏子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真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杏子嘴里那些“上流社会”、“金钥匙”……这些词汇对她来说,就像是外星语言,模糊不清,毫无意义。她的世界简单而直接:吃饭,睡觉,活下去。眼前的麻烦,眼前的规矩,眼前的一切东西……都让她觉得麻烦。

“无所谓噻,又不是我想来。”

杏子的兴致“噗嗤”一下泄了个干净,她扶着额头,感觉一阵眩晕袭来。

“你真是……傻人有傻福啊……大概吧。”杏子甩了甩头,“不过话说回来,把你这种‘特殊人才’硬塞进来的那个人,肯定不是一般人。能搞定校董会那些老狐狸,还能让蓝州集团的大章子稳稳当当盖上去,这背后的关系,硬得怕是能当城墙撞!你难道真的一点门路都没有?就不能试着联系联系他,让他出面说句话?那可比我们在这瞎折腾一百遍、磕一百个头都管用!说不定一个电话,主任就得屁颠屁颠把你请回来!”

真仪摇了摇头。

“不晓得是哪个推荐的我。我就是收到一张纸,然后就来了。莫得人跟我说过啥子。也没人来找过我。”

杏子感觉彻底被击败了。她关于这个世界的常识和规则在细川真仪面前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地,连点渣都不剩。

“额滴神……你真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啊?傻得冒泡了都!”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观察史前恐龙般上下打量着真仪:“听着,西卡瓦!那个把你弄进来的家伙……肯定不是一般人物!他费这么大劲把你塞进来,绝对不会是让你来观光旅游的!这地方的门槛有多高,你根本想象不到!他肯定有他的目的!”她越说越激动,“额敢打赌!他之后肯定还会联系你!写信!或者寄东西!或者直接派人来找你!这是你的救命稻草!唯一的!你听懂了没有?”

“嚎啥子嘛,我晓得。”

“晓得个屁!”杏子揪着真仪的胳膊:“回去给额好好看看你家门口那个破信箱!每天!早中晚!都去翻一遍!别跟个睁眼瞎似的,错过了都不知道!那里面可能会装着你的前途!你的小命!懂不懂?!”

真仪被她晃得有点烦,她看着杏子那张写满“你怎么还不开窍”的焦急脸庞,眼神依旧有些茫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那个百搭的音节:

“哦。”

至于她有没有真的听进去,只有天知道了。

两人一时无话。她们沉默地穿过长长的、铺着光滑大理石地砖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单调地回响。

重新回到阳光明媚的校园,眼前豁然开朗。她们走到了靠近校门附近的大庭院,这里铺着平整的草坪,中央有座小小的喷泉,水流淙淙。这里是学生进出的主要通道,也自然而然成了分别的路口。

杏子停下脚步,双手插在敞开的制服外套口袋里,用力抓了抓自己扎得高高的双马尾辫尾。

“行了,额就送你到这咧。”杏子的声音恢复了惯常那种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额得去跟额们那位‘尊贵’的会长大人‘汇报’一下今早的‘战况’了。顺便嘛,探探口风,看看你这事儿,在她们那群人嘴里还能不能挤出那么一丁点转圜的余地。你自己咧,”她抬手指了指校门的方向,“先回去,老老实实等消息。别到处乱跑惹事,听见没?”

不等真仪回答,她又补充道:“哦对,你入学要交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费用,额已经安排人去办了,你不用操心。安心等着就行。还有……”

杏子的目光落在真仪身上那套灰扑扑、皱巴巴的运动服上,嫌弃地撇了撇嘴,“把你身上这身跟抹布似的‘狗皮’换掉好不好?看着都辣眼睛,影响市容!”

“你刚才说帮我交钱的啊。”

杏子被她噎了一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额说的是杂费!杂费懂不懂?课本费、活动费!不包括校服!制服是要你自己掏腰包去买的!二十五万八!一分都不能少!懂?”她伸出两根手指,在真仪眼前用力晃了晃。

真仪沉默了一下,只是很实在地回答:“那我也没钱买,太贵了嘛。”

“这额帮不了你!”杏子双手一摊,“怎么都行,借也好,去中古店淘也好,自己想办法去弄。”

“要得嘛。”

真仪没再说什么,只是冲杏子点了点头。然后她转过身,重新调整了一下肩上那个沉甸甸的、磨得发白的军绿色大背包,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朝着那扇气派非凡的黑色铁艺校门口走去。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而孤寂的影子,在平整的草坪上拖曳,与周围那些穿着光鲜、结伴而行的身影格格不入。

杏子站在原地没动,双手重新插回兜里。她看着真仪那倔强瘦削的背影,最终被那扇沉重的门扉彻底吞没。她轻轻“啧”了一声,低声自语道:“细川真仪……接下来……到底会如何呢……”

那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校园喧闹的背景音里。

门外坡顶的风带着午前微热的温度扑面而来,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有些刺眼。真仪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抬手挡在额前,心情比刚来时更加烦躁。训导主任那审视的目光,杏子最后那番莫名其妙的唠叨,都让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回到那个虽然满是霉味,但至少没人会用那种眼神看她、没人会问那些让她脑子打结的问题的“家”。

她抬脚,沿着那条长长的、被阳光烤得有些发烫的坡道往下走。

就在这时!

一道刺眼的金色流光,猛地从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榉树树冠深处俯冲下来——直指真仪的后脑勺!

“臭——真——真!坏——真——真!你这个没良心的负心汉!大坏蛋!居然敢把本大人一个人丢下!丢在那条鸟不拉屎的破桥上!啊啊啊啊!气死本大人了!”伊果气急败坏、尖利无比的叫嚷声如同魔音灌耳,小小的身体结实地撞在真仪的后脑勺上。紧接着她那小小的拳头和脚丫就对着真仪的展开了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我等了你半天!整整半天!太阳都快把本大人烤成干了!你跑到哪里去野了?!说!是不是偷偷跑到哪个亮晶晶的房子里去吃好吃的了?!是不是把好吃的都藏起来了?!是不是!你这个自私鬼!大骗子!没良心的东西!”

真仪被她这毫无征兆的、从天而降的袭击撞得一个趔趄,沉重的背包让她重心不稳,差点栽倒。一股被压抑了半天的无名火“噌”地一下直冲脑门,她闪电般伸出手,一把就将那个在她头上作乱的金色小不点像捏虫子一样薅了下来,紧紧捏在手心里。

“你又发啥子癫?!”真仪收紧手指,被攥在掌心的小小身体立刻像条离水的鱼一样拼命扭动起来。

“我发癫?!你这个没心没肺!狼心狗肺!铁石心肠的木头桩子!”伊果在她铁钳般的手掌里徒劳地挣扎着,小脸憋得通红,碧绿的大眼睛里蓄满了委屈的泪水,“你知不知道本大人刚才一个人躲在校门口那棵破树杈子上有多无聊!多害怕!多无助!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响,跟鬼叫一样,吓死本大人了!还有那些穿着一样衣服的坏女人!她们走来走去,眼神凶巴巴的!像要吃人!万一……万一她们发现了我怎么办!?把本大人抓走了怎么办?!关进小黑屋,拿针扎我!或者……或者拿去做实验!切成一片片的!呜呜呜……”她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伤心,最后干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尽管没有眼泪流下来),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真仪被她这夸张到离谱的哭诉吵得脑袋嗡嗡作响,感觉像有几百只苍蝇在脑子里开演唱会。她强忍着把手里这小东西扔出去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把伊果举到眼前:“怕锤儿!她们能把你咋子?”

“神……神也会害怕的好不好!尤其是……尤其是遇到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凡人!”伊果梗着脖子,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再说了……本大人现在……现在状态不太好嘛!力量没恢复!都怪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鬼地方!害我担惊受怕!肚子也饿扁了!呜呜……”她趁机倒打一耙,把所有责任都推到真仪头上。

真仪懒得拆穿她,没好气地“啧”了一声,随手把还在哼哼唧唧的伊果往自己运动服胸前那个宽大的口袋里粗暴地一塞:

“嚎丧啊!莫吵了!再吵把你嘴巴缝起!”她用力拍了两下口袋,发出“噗噗”的闷响。

口袋里的伊果立刻发出不满的、被布料捂住的“唔唔唔”声,像只被堵住嘴的鹦鹉。真仪不再理会,重新背好那个沉得离谱的背包,迈开步子,沿着那条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的坡道,大步流星地往下走。口袋里的鼓包还在不安分地扭动、顶撞,仿佛在无声抗议,但总算安静了不少,只剩下闷闷的、意义不明的嘟囔。

回家的路,在经历了早上那番鸡飞狗跳的折腾后,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也更加令人心烦意乱。坡道两侧是整洁光鲜的街景,玻璃幕墙闪闪发光,衣着光鲜的人们步履匆匆。真仪只是低着头一步步走着。

口袋里那点微弱的动静终于彻底消停了。过了好一会儿,大概是闹累了,也或许是口袋里太闷热,伊果小心翼翼地扒着口袋边缘,探出半个小脑袋,金色的长发像流苏一样垂在口袋外面,眨巴着那双依旧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真仪线条紧绷的下颌。

“喂,小真真……”她刚才那股撒泼打滚的劲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那个学校里……怎么样啊?里面……好不好玩?有没有好多人?”

真仪一听这话,本就如同乱麻般烦躁的心情更是“轰”地一下被点着了。“好玩个锤锤!”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里面都是些瓜皮!哈戳戳嘞!早上有个龟儿婆娘!”她想起安藤淑子那张臭脸,火气更旺,“上来就想动手!凶嘞很!爪子都伸过来了!”

“哦?打架了?!”伊果刚才那副委屈巴巴的小可怜样一扫而空,整个小身子“嗖”地一下从口袋里钻了出来,扑扇着翅膀急不可耐地飞到真仪的肩膀上,激动地揪着她的几缕头发使劲摇晃:“打赢了没?打赢了没?!快!快跟本大人说说!详细点!本大人最喜欢听这种惩恶扬善、替天行道的故事了!对方长什么样?用的什么招式?你用了几个回合?有没有把她打得满地找牙?跪地求饶?快说快说!”

真仪被她晃得心烦,一巴掌拍开她揪着自己头发的小手。

“在校门口。几个戴白袖章的。拦我。说我衣服撇(差)。要撵我走。还先动手。爪子(手)都伸过来了。”她顿了顿,回忆着当时的细节,“我挡开一个。绊倒一个。又上来两个,拿长杆杆叉我。”她做了个抓握的动作,“杆杆被我掰断了。最后那个领头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想抓我领子。被我掐住,弄树上咧。”

虽然真仪的描述干巴巴的,还词不达意,但伊果还是瞬间就在脑子里补全了一幅精彩绝伦、波澜壮阔的打斗画面。

“哈哈哈哈——!!!” 伊果兴奋地在真仪的肩膀上跳来跳去,小手用力地拍着真仪的脖子:“揍得好!揍得妙!揍得呱呱叫!就该这样!干得漂亮!小真真!太解气了!哈哈哈哈!对付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狗眼看人低、仗着点小权就耀武扬威的凡人!”

伊果叉着小腰,昂首挺胸,“就该给她们一点终身难忘的颜色看看!让她们知道知道厉害!让她们以后看到你就绕道走!哼!看谁还敢欺负我们家小真真!”

真仪面无表情地听着伊果聒噪的“喝彩”,等她稍微消停一点,才继续往下讲述后面的遭遇:“然后有个瓜女子带我去了一个办公室,说要去办手续。里头有个老头,头发莫得几根,戴个眼镜儿。”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凶得很。问东问西。”

“问啥?”伊果好奇地凑近真仪的耳朵。

“问我在哪念过书。”真仪撇撇嘴,“又问谁管我,又问住哪,烦嘞很……最后还说他做不了主,要跟别人商量,让我回家等信。”

伊果听着听着,脸上兴奋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最关键的问题。她重新落回真仪的肩膀上,歪着小脑袋:“喂,小真真……那……你之后准备怎么办?那个什么主任,不是说要让你等消息吗?听起来……好像不太妙的样子。要是……要是他们真不让你去了怎么办?”她的小翅膀不安地抖了抖,“我们是不是就进不去那个亮晶晶的学校了?”

“不晓得嘛。”真仪闷闷地回答,“进不去也就算求了。先去找份工干。不然真要饿死了。”

“找工作?!”伊果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不要啊!太麻烦了吧!又累又脏!还要看那些愚蠢凡人的脸色!点头哈腰!本大人受不了那个委屈!”

“我有嘞选?不找活路去嚯西北风切。”

“呜……那……那怎么办嘛……”伊果瞬间又蔫了,小脑袋耷拉下来,“小真真,去做什么呀?会不会很累?”

“不晓得。看到啥子做啥子。”真仪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的灰色水泥森林,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什么上流社会,什么前途命运,此刻都抵不过胃里火烧火燎的空虚感来得真实。

眼下,填饱肚子才是硬道理。其他的都等明天太阳升起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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