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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邂逅(4)

港口的钟声已经打过了11下。悠长的余音慢悠悠地飘荡过洲本町略显陈旧的灰色平房。

真仪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地丈量着去团地的路。伊果像块没拧干的抹布软塌塌地挂在真仪的肩膀上,那头平日里恨不得翘到天上去的金色长发蔫头耷脑地垂下来,蹭着真仪旧T恤的领口。

“饿……饿死了……”伊果的声音带着濒死的哀怨,“小真真……本大人……本大人快要不行了……神格……神格在碎裂的边缘了……”她的小翅膀无力地扑扇了两下,“本大人就这么变成第一个被自己的契约者活活饿死的神明了……呜呼哀哉……奇耻大辱啊……后世的人们会怎么看待英明神武的本大人呢?‘因契约者的吝啬而死’?本大人才不要呢……”

真仪的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痒痒的。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继续朝那几栋灰扑扑的住宅楼走去。脚下的影子缩成了短短的一团,紧贴在脚后跟。

“喂!细川真仪!你聋了吗?!”伊果见自己这番“悲壮”的控诉石沉大海,积攒起最后一丝力气,用小拳头“咚咚咚”地捶打真仪的脖颈——那力道轻得跟挠痒痒似的,

“本大人命令你!立刻!马上!给本大人找吃的!要热的!香的!滋滋冒油的那种!炸猪排!可乐饼!章鱼烧!关东煮也行!总之不要再是昨天那坨冷饭配腌梅子了!那是神吃的吗?那是给找不到家的野狗吃的!”

真仪终于停下了脚步。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伊果那张因为饥饿和愤怒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上。然后她慢吞吞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索了一阵。硬币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当”声。她摊开手掌。

一枚100日元的硬币,一枚50日元的硬币,孤零零地躺在她的掌心。

“就剩这点钱老。”

伊果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两枚硬币,嘴巴张成了一个小小的“O”型。

“就……就这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一百五十块?!开什么宇宙级玩笑!本大人……本大人如今的身价就值这一百五十块?!细川真仪!你这是渎神!是滔天大罪!吾要降下神罚!让你……让你……”

“让我咋子?狗日咧,你弄死我我也就这点钱。”

“那……那怎么办嘛!活人……啊不是,本大人是活神……总之再怎么样不能被一口饭憋死啊!”

“你不是神迈?变点吃的出来不就行了?你以前不是变过很多次嗦?”

真仪记得清楚,这小东西刚缠上她那会儿,为了显摆确实凭空变出过几颗糖豆,虽然味道怪怪的。

“哈?!”伊果瞬间炸了毛,在她肩膀上跳了起来,小脸气得通红,“你以为本大人的神力是什么?!街边免费的茶水摊吗?!想用就用?!昨天晚上为了让那个狗窝一样的破纸箱勉强能住神!本大人已经耗尽了积攒了……嗯……好几天的宝贵权能了!”她挥舞着小胳膊,努力做出气势汹汹的样子,“现在!此刻!本大人虚弱得连一粒米都变不出来,懂吗?!本大人现在就是一个急需能量补充、快要饿扁了的小可爱啊!”

真仪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总是没什么波澜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伊果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小脸。

她太了解这个小混蛋了。伊果的话,信一半都嫌多。消耗巨大可能是真的,但绝对没到“一粒米都变不出来”的地步,这家伙就是觉得“有趣”,她就想看自己挨饿,想看自己为了几个钢镚儿愁眉苦脸,想看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然后她好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戏。

真仪懒得再跟她费口舌,跟一个装饿的神棍讲道理纯属浪费口水。她把那两枚硬币重新揣回裤兜,无视了伊果在她耳边持续不断的、夹杂着“大逆不道”、“忘恩负义”、“虐待神明”等控诉的噪音,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饿?她早就习惯了。胃里空荡荡的感觉,是如影随形伴随着她长大的。但现在,比起咕咕叫的肚子,有件事更火烧眉毛。

——找工作。

不过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真仪结结实实地领教了什么叫“现实的冷酷”。她那张别人欠了她一百万的臭脸和明显不属于本地人的口音,直接在脑门上贴了张“麻烦人物”的标签。

她先是走进了商店街尽头那家生意看起来还不错的拉面馆。

店主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大叔,正叼着烟卷在柜台后面算账。真仪刚走到门口,那大叔就抬起眼皮,用审视货物般的眼神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请……”

还没等真仪开口问“招不招人”,他就极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小姑娘,我们这小店来的都是街坊邻居,要眼神麻利懂礼貌……”他又上下扫了真仪一眼,撇撇嘴,“你这样子看起来就跟客人八字不合,可别跟人打起来。”

真仪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地转身走了。身后隐约传来胖大叔跟伙计的嘀咕:“啧,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眼神凶得跟要吃人似的,还一口外地口音,招进来还不得把客人都吓跑?晦气!”

“嘻嘻!”肩膀上的伊果嗤笑起来,“听见没小真真?啧啧,不要说做工了,连碗面汤都混不上,你可真够窝囊的,连带着本大人都要饿肚子!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

“我看起来好凶?”

“谁知道呢,大概看你不爽也有可能。”

真仪不死心,又拐进旁边一条小巷,找到一家挂着“急募!便当配送员”牌子的饭馆。

老板娘是个精瘦干练的中年女人,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她倒是没立刻赶人,打量了真仪几眼,开口问:“小姑娘,多大了?”

“17。”

“以前干过送外卖吗?”

“莫。”

“有自行车吗?能认路不?”

老板娘脸上那点客气的笑容立刻淡了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烟雾。她手上打包的动作没停,嘴里的话却变得敷衍:“啊,这样啊……真是不好意思哦小姑娘,”她拖长了调子,“我们这活儿看着简单,其实挺累人的,风吹日晒雨淋,还得认路快,手脚麻利,最重要的是要可靠、有身份证明能登记备案。我们需要的是能长期稳定干下去的熟手,最好本地人知根知底。你这情况……嗯……又是外地的,车也没有,路也不熟……”她摇摇头,眼神瞟向别处,“我们再考虑考虑吧,有消息通知你。”话虽客气,但那送客的意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真仪攥了攥拳头,默默地退了出来。

“哈哈哈!”伊果在她肩膀上幸灾乐祸地打滚,“小真真,听见没?人家要查你老底呢!你个黑户小可怜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谁敢要你?笑死本大人了!连送个饭盒都没人要!活该饿肚子!本大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啥子叫黑户?我是黑户?我又不是黑嘞。”

“跟你这个小文盲没什么好说的好吧!看路!”

真仪只觉得后颈被太阳晒得火辣辣地疼。她走出小巷,看到街角一家房产店的玻璃门上贴着“高时薪!招募传单派发员!”的告示。负责招聘的是个头发抹得油亮的年轻男人。他看到真仪走近,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几秒。

“哟,小妹妹,想找工作?”男人堆起笑容,“派传单很简单的,就在这附近几条街转转,见人就发,按小时算钱,日结!怎么样?有兴趣没?”他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往前凑了凑,手似乎想往真仪胳膊上搭,“看你长得这么标致,站那儿就是活招牌,肯定……”

真仪猛地后退一步,抬起头,黑沉沉的眼光直直地刺向那个男人。

油头男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伸到一半的手讪讪地缩了回去,后背莫名地窜起一股凉气。他干咳两声,眼神闪烁:“呃……那个……我们这工作吧,其实也挺辛苦的,得能说会道……我看你……嗯……可能不太合适……不好意思啊!”他飞快地转身,“哐当”一声拉开门,像躲避瘟神一样钻回了店里,玻璃门还在来回晃荡。

“切!怂包!”伊果不屑地啐了一口,“就这点胆子还想揩我们家小真真的油呢?活该!”

碰壁。碰壁。再碰壁。

洲本町正午的阳光非但没有暖意,反而让她的心里一阵阵发冷。

肩膀上的伊果早就停止了无意义的叫嚷,懒洋洋地浮在空中,小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金色的睫毛忽闪忽闪。

真仪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感觉自己和这个喧闹的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她不明白。力气她有,也不怕吃苦,为什么连一份最简单、最不需要技术的工作都找不到?

这个城市的规则,复杂、模糊,充满了她无法理解的弯弯绕绕和莫名其妙的恶意.仅仅因为她看起来不一样吗,但是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心安理得的对自己呢?

“喂,小真真,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如何?”伊果用小手指戳了戳真仪的耳垂,“要不要本大人大发慈悲,给你指条明路?比如……去翻翻那边的垃圾桶?”她小手指着街角一个塞得满满当当、散发着馊味的绿色大桶,“说不定运气好,能找到半块没长绿毛的面包呢?或者……”她拖长了调子,带着恶作剧般的笑意,“直接跳到前面那片海里去?扑腾两下,说不定能摸两条傻鱼上来烤着吃?本大人不介意的哦?就当体验野趣了。”

真仪没理她,烦躁地甩了甩头,想把脑子里那股乱糟糟的闷气甩出去。汗水顺着她的动作飞溅开几滴。她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街对面一排排杂乱陈旧的店铺招牌:电器修理、五金杂货、寿司外卖……花花绿绿,看得人眼晕。就在这时,一抹极其干净、极其明亮的蓝色,突兀地闯入了她视野的角落。

“LAWSON STATION”

罗森便利店

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白蓝相间的招牌,24小时营业的字样,让它在这片充满了岁月痕迹、略显杂乱的旧街区里,像一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的现代胶囊。

真仪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那扇玻璃门,看着里面穿着整洁制服、正在整理货架的店员身影。一股微弱的、几乎要被疲惫和挫败感淹没的希望,像风中的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脚朝着那片干净的蓝色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玻璃门上映出她有些紧绷的身影和肩膀上那个小小的、金色的、正睁大眼睛好奇张望的轮廓。

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咚”一声,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里面的灯光亮得晃眼,一排排货架反射着冷冰冰的光。

柜台后面,横山雅美——这家罗森的店长正搭在旁边的矮柜上,嘴里叼着根快要燃尽的香烟,烟灰颤巍巍地悬着,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份皱巴巴的赛马报纸。

报纸头版印着醒目的“1999年天皇赏(春)”几个大字,下面是几匹姿态各异、肌肉虬结的赛马照片,旁边密密麻麻全是些让人眼晕的数字和赔率。

“喂,我说安田,”横山店长头也没抬,“下个月天皇赏你买哪个优胜?上次皋月赏我听那谁忽悠,买了帝王光辉赢,结果帝王光辉输给特别周了,屁都没捞着!心疼死老娘了,我看这帮专家光会放屁。”她烦躁地弹了弹烟灰。

旁边一个穿着同样蓝白条纹制服、正在清点收银机零钱的年轻男店员安田闻言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啊?我买的好歌剧啊,横山姐。”

“哈?!”横山店长猛地从报纸上抬起眼皮,一脸嫌弃,“好歌剧?!那不是个出了名的垃圾马吗?这几年跑一场输一场,有啥好买的?”

安田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管他呢店长,反正赔率低嘛,买个十注也就几千块,就当玩玩咯。万一……万一它祖宗显灵了呢?那也能赚个小几万嘛。”

“哦,好嘛。”横山店长撇撇嘴,显然对这种“撞大运”的玩法嗤之以鼻,重新把目光投向报纸,嘴里嘟囔着,“你钱多烧得慌……”

就在这时,自动门那声清脆的“叮咚”再次响起。

“欢迎光临~”

横山店长懒洋洋地抬起了眼皮,视线漫不经心地扫向门口。然后,她的目光就死死地钉在了那个刚走进来的身影上,薄薄的新闻纸发出轻微的“嚓啦”声。

嚯!好一个“狠角色”!

门口站着的女孩,个子高挑,身形单薄得像根没长开的竹子,可那腰杆挺得笔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韧劲儿。那张脸……漂亮是真漂亮,眉眼鼻唇都像精雕细琢过的,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没半点光,就那么直勾勾地、平静得吓人地望过来。

被她这么一瞪,横山店长心里“咯噔”一下,后脖颈子莫名有点发凉。再配上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运动服,还有那个沉甸甸的军绿大背包……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惹我试试”的冷硬气场。

这架势哪像是来买东西的顾客?横山店长在洲本町这鱼龙混杂的地界开了十几年店,三教九流见得多了,直觉告诉她这种人要么是来找茬的愣头青,要么就是……来打劫的!横山心里警铃大作,后背瞬间绷紧了,搭在柜台下的手悄无声息地摸向了那个红色的紧急按钮——那玩意儿一按下去,附近派出所的警铃立马就能响,五分钟内警察就能冲进来。

然而预想中的威胁没有发生。那个“狠角色”只是迈着步子径直走到了柜台前站定。她微微仰起脸,看着横山店长:

“请问,这里还招人吗?”

“啥?”横山店长怀疑自己耳朵被烟油糊住了,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烟灰簌簌落在报纸上。“你……你要找工作?”她上上下下又扫了真仪一遍,这身板这眼神,怎么看怎么像道上混的,跑她这小便利店来打工?开什么玩笑!

“对头。”

横山店长这回听清楚了。她叼着烟,足足愣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这姑娘真是在问招工的事。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松,她松开了准备按按钮的手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一个又大又圆的烟圈。烟雾缭绕中,她那双带着点市侩精明的吊梢眼,仔细地打量着真仪。

“哈!原来是来找工作的啊!吓老娘一大跳!我还以为是哪个组新来的大姐头,看我这小店不顺眼呢!”她哈哈笑着,指着真仪,“瞧你这眼神,啧啧!够凶!刚才差点没把姐姐我吓尿!”

“噗——哈哈哈哈哈哈!”一直趴在真仪肩膀上装死的伊果瞬间被戳中了笑点,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差点从真仪肩膀上滚下去,“小真真!听见没!这个女的把你当成黑社会大姐头了!哈哈哈!笑死本大人了!就你这穷得叮当响的样儿……哈哈哈!她什么眼神啊!”

“闭嘴。”真仪嘴唇微动。

横山店长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真仪,自然也听到了她这声低语,好奇地探了探头,左右张望:“嗯?小姑娘,你跟谁说话呢?这儿就咱俩啊?”

她看看空荡荡的店里,除了货架,零星几个顾客和两个员工,就只有她们两个活物。

真仪面不改色:“莫事,有苍蝇。”

“苍蝇?”横山店长狐疑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角落嗡嗡作响的灭蝇灯,又低头看看还算整洁的地面,“我这店卫生搞得还行啊……算了算了。”她摆摆手,似乎也觉得纠结这个没意思。她掐灭了烟头,随手丢进柜台下的烟灰缸里,然后朝着后面仓库方向喊了一嗓子:“浅野~!过来帮姐姐看会柜台!姐姐带这位……嗯,这位求职的小妹妹去后面聊聊!”

“来了,横山姐!”一个脸蛋圆圆的女孩应声从后面的小仓库里小跑出来。她怯生生地看了真仪一眼,接触到那黑沉沉的眼神时,明显瑟缩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小碎步挪到柜台后面站好。

“走,去办公室说去,”横山店长推开柜台挡板走出来,朝真仪招招手,示意跟上。“这儿人多眼杂,不方便谈事儿。”

“要得。”真仪简短地应了一声,跟在她身后。

所谓的办公室,其实就是仓库角落里用薄薄的石膏板隔出来的一个小鸽子笼,堆着些纸箱、文件盒和一台嗡嗡作响的老旧饮水机。横山店长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后面那张转椅上,椅子发出一声“吱呀”的呻吟。

“坐吧,别客气。”横山店长指了指桌对面一张折叠椅。

真仪依言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姿势有些僵硬。伊果则像进了新玩具屋,从真仪肩膀上飞起来,好奇地在狭小的空间里乱窜,一会儿用小手戳戳文件盒上的标签,一会儿又踩在饮水机顶上,小脑袋东张西望。

“话说回来,小姑娘,”横山店长身体前倾,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真仪,“你是打哪来的呀?你这口音……啧啧,姐姐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算见多识广,愣是没听出来是哪的调调。怪新鲜的。”

“九州咧。”

“九州?”横山店长挑了挑眉,拖长了调子,“哦——!怪不得!跑这么老远到碧海市来讨生活?不容易啊不容易。”她目光扫过真仪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你们那儿靠海,是不是还打鱼啊?看你手不像干精细活的,倒像是干力气活的料。”

真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对方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招,还是不招。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看得人心里发毛。

“诶,别老瞪着姐姐看嘛,怪吓人的。”横山店长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小姑娘,说真的,你看上去……啧,怎么说呢,可不太像是会跑到我这种小便利店里来打工的人啊。”

横山店长的目光再次扫过真仪那过分漂亮却缺乏生气的五官。

“哪个学校的?高中毕业了没?”她换了个方向问。

“碧海女校。”

“……哈?!”横山店长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剧烈地咳嗽,脸都憋红了,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重重砸在桌面上,水花四溅,“碧……碧海女校?!”她好不容易顺过气,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你说那个……传说中的大小姐学校?!港区那个?!全是有钱人家小姐的地方?!”

她盯着真仪,目光移到真仪那双沾着点灰尘的帆布鞋,最后回到她那张虽然漂亮却毫无“大小姐”气质,满是冷硬疏离感的脸上,“我说你在逗姐姐开心呢?那里头的千金小姐,会想到来我这个破地方打工?我把我这个店卖了,都没她们身上一件衣服的钱多!”

“那你爱信不信嘛。”

随即横山店长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惊讶慢慢褪去。真仪脸上那份远超同龄人的沉静,那份近乎本能的戒备,那身与“大小姐”身份毫不相称的打扮。横山店长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在便利店这种迎来送往的地方更是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尤其是那些有着各种各样难言之隐、被迫在夹缝中求生存的“问题少女”。她大概能猜到,眼前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眼神却冷得像冰的女孩,恐怕也是个有着复杂背景的“边缘人”。

“嘛,算了算了,”横山店长挥挥手,似乎不想深究别人的隐私,“招倒是招,我们这儿确实缺个夜班和周末班的兼职。活儿不重,就是搬搬货,收收银,打扫打扫卫生。”她话锋一转,“不过小姑娘,有些硬性条件咱得先说清楚,也不是姐姐故意不让你进来。你成年了吗?有身份证明吗?比如住民票复印件、在留卡、或者学生证什么的?我们招人得登记备案的,正规手续,要交税的。蓝州集团那边规矩大得很,一点马虎眼都不能打。”

“17。”

然后,真仪沉默了一下。

“证明……莫得。”她吐出三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莫得?”横山店长皱起了眉,“什么都没有吗,住民票呢?证明你住哪儿的那个?在留卡呢?证明你能合法待在这儿的?你从九州来,总得有个身份证明吧?或者学生证?学生证总有吧?那个也行啊!”

真仪摇了摇头:“都莫得。”

“……”

横山店长沉默了。

未成年,而且还是“黑户”,这就非常非常麻烦了。按照日本的法律规定,招募这样的员工手续极其繁琐,需要监护人同意、各种证明文件,风险巨大。万一这小姑娘在店里出了什么事故,或者惹上什么麻烦事,她这个小小的便利店可担待不起。碧海市的税务局、劳动基准署那边肯定要把她罚个清洁溜溜,蓝州集团最重视的就是用工规范,就算她横山雅美胆子再大,人脉再广,也不敢踩这种雷区,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横山店长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堆起一个无奈的笑容:“哎呀,小姑娘啊……抱歉,真的抱歉。”她搓了搓手,“你这情况……姐姐我这儿实在是不敢招啊。规矩摆在那儿,姐姐我也是小本经营,担不起这个风险。万一被查到了,我这小店就得关门大吉,姐姐我也得喝西北风去。”

她看着真仪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试图给出点“建设性意见”,“要不……你去别家再问问看?或者……想办法先把身份证明什么的弄齐了再来?姐姐这儿的位置,可以暂时给你留着?”

又被拒绝了。

意料之中。

真仪只是默默地站起身,点了点头。心中那股从早上就开始积攒的烦躁感,此刻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冷的伪装,烧得她喉咙发干。

“晓得了。”

“哼!又碰一鼻子灰!”伊果立刻在她耳边幸灾乐祸地嚷嚷起来,“活该!谁让你是个没名没分的黑户小可怜!哈哈哈!本大人早就说了,去翻垃圾桶才是你的归宿!或者去码头扛大包?说不定那些粗汉不看身份呢?不过你这小身板……”

真仪没理她,拉开办公室那扇薄薄的、贴着“闲人免进”纸条的门板,走了出去。那个叫浅野的圆脸店员正站在柜台后,看到真仪出来,又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地整理收银机里的硬币,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真仪像一尊移动的冰雕,径直走向那扇光可鉴人的自动玻璃门。门上的感应器捕捉到她的靠近,发出轻微的嗡鸣声,门扇开始缓缓向两侧滑开。外面街道嘈杂的人声瞬间涌了进来。

就在她的一只脚刚刚踏出自动门,踩在便利店门口那小块干净地砖上的瞬间——

“呜——嗡——!!!”

一阵凄厉得如同鬼哭般的狂风毫无征兆的尖啸着,猛地从街道拐角处席卷而来!那风势之猛完全不像这个季节该有的自然现象,它不偏不倚直直地撞向了便利店门口那辆刚刚停稳、正在卸货的白色卡车!

“哐当——!!!”

“哗啦——!!!”

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那辆满载着货物的小型卡车,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竟然像一个被顽童随手掀翻的玩具模型般,被那股狂暴的怪风整个掀离了地面,然后狠狠地侧翻在地。沉重的车身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震得地面都仿佛晃了晃。侧翻的车身不偏不倚正好横在了便利店那扇刚刚打开的自动门前,巨大的车身如同一道钢铁屏障将出口彻底堵死。

“我的车!!”

车厢门在剧烈的撞击中“哐当”一声弹开,里面堆积如山的货物如同山崩海啸般倾泻而出。五颜六色的塑料饮料瓶像炮弹一样疯狂滚落,果汁和汽水四处喷溅,在地上炸开彩色水花;成箱的薯片、饼干被抛向空中,又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包装袋破裂,撒得到处都是;一摞摞的速食便当更是如同天女散花,摔得七零八落,米饭和菜肴糊了一地……

眨眼之间便利店门口便化作了一片狼藉的灾难现场,巨大的声响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发出惊恐的尖叫和议论。

“天哪!怎么回事?!”

“卡车翻了?!”

“快躲开!小心爆炸!”

“报警!快报警!”

真仪站在门内,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钉在了原地。她看着眼前瞬间被堵死的出口和满地的狼藉,看着那辆扭曲变形的白色卡车,黑沉沉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掠过了一丝清晰的、冰冷的警惕。

那风……不对劲。

“喂!搞毛啊?!安田!浅野!什么声音那么吓人?!”横山店长的大嗓门从办公室方向炸响。

“横山姐!不好了!卡车翻了!送货的卡车翻在门口了!”安田惊恐地回应道。

“啥玩意儿?!”横山店长猛地推开办公室门冲了出来,“卡车翻了?乖乖!还有这种事?!怎么弄的?!”她一眼就看到了门外那如同灾难片现场的景象,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道啊!”安田指着门外,手都在抖,“刚才……刚才突然刮过来一阵风!好大好大的风!呜——的一下!然后……然后车就……就翻了!”他语无伦次,显然被吓得不轻。

“呜……好可怕……”浅野缩在柜台后面,小脸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静!都给我安静点!”横山店长短暂的震惊后立刻稳住了心神,她叉着腰指挥起来,“安田!别傻站着!快打道路救援电话!报位置,说清楚!浅野,把急救箱拿出来,快!我去看看司机师傅他们有没有事!”她一边喊着,一边就要往门外冲。

站在自动门内侧的真仪,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锁定着门外那片混乱狼藉之外的某个方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阵掀翻卡车的狂暴怪风里夹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阴冷气息——那是她与伊果相遇以来不断纠缠她的“脏东西”的味道!

“来了,来了!”伊果的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尖叫,“快!小真真,快去追!别让它跑了!那是上好的‘食粮’啊!大补!错过了就再等一百年了!”

真仪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战斗的本能如同岩浆般在血液里奔涌,叫嚣着追击。然而眼前那辆侧翻在地、如同小山般堵死了整个出口的白色卡车,却像一道绝望的钢铁闸门将她牢牢困在了原地。

“食粮”的气息就在外面,仿佛唾手可得。但眼前这该死的障碍,却让她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股气息在混乱中迅速变得稀薄。

追击的本能在胸腔里咆哮,被阻碍的现实却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四肢。

烦躁。

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烦躁感,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不想再等了!一秒钟都不想!

伊果在她脑海里持续不断的、如同魔音灌脑般的尖叫更是火上浇油:“快啊!小真真!你这个笨蛋!它要跑了!跑了!到嘴的鸭子飞了!气死本大人了!啊啊啊!”

“莫吵我。”

在所有人尚未从卡车翻倒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的目光注视下,真仪动了。

她迈开步子径直走向那辆侧翻的卡车,弯下腰,双手牢牢抓住了沾满灰尘的卡车底盘。下一秒,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画面出现了!

那辆侧翻在地、少说也有两三吨重的白色小卡车竟然被这个瘦弱的女孩硬生生地举了起来!

“嘎吱——嘎吱——!!!”

金属车身与粗糙的水泥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沉重的车身在真仪纯粹而恐怖的蛮力作用下,缓缓地、艰难地离开了地面,被一点点地扶正!轮胎重新接触到地面,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接着,真仪猛地发力一推。

“轰隆!”

那辆刚刚还如同死物般挡路的卡车,被她像推一个沉重的空纸箱般,硬生生推离了门口滑到了一旁的空地上,稳稳当当地正着停住,车身还在微微震颤。

整个便利店,陷入了一片死寂。

安田拿着电话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浅野抱着急救箱,眼睛瞪得溜圆,连眼泪都忘了流;几个探头探脑的顾客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石化在原地。

所有人都像看到了哥斯拉登陆东京湾一样,都来不及震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浅野!快!急救箱给我!司机师傅!您怎么样?能动吗?安田!救护车叫了没?!”横山店长焦急的声音从卡车另一侧传来,她正和浅野还有几个热心顾客合力拉开车门,把里面惊魂未定、额头擦破点皮的司机师傅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来。安田赶紧对着电话吼叫:“对对对!洲本町大野一丁目,罗森东洲本店门口!卡车翻了!有人受伤!快点来啊!”

真仪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挪开了一个挡路的垃圾桶。她转身拍了拍手上沾上的灰尘和机油渍,抬脚就准备离开,去追击那股已经快要消散的“污垢”气息。

“等……等一下!”

一个颤抖的声音叫住了已经走到门边的真仪。

是横山店长。

她拦在了真仪的面前,胸膛微微起伏,额头上还带着忙乱中蹭到的灰尘。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炯炯地盯着真仪,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要不要在这里工作?”

真仪停下脚步,微微歪头,黑沉沉的眼底掠过一丝疑惑。

她不明白,为什么前一秒还因为她没有身份证明而果断拒绝的人,现在又会主动发出邀请。那股“脏东西”的气息已经快要彻底消失了,她没时间在这里耗下去。

“你说我没证明噻。”

“证明?!”横山店长猛地一挥手,“证明算个屁!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娘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你这么……这么能干的姑娘!”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横山雅美罩着的人了!身份证明?包在我身上!姐姐我在这片混了十几年,这点小事还摆不平?!你放心!”

真仪还是有些犹豫,那股稀薄的气息像钩子一样扯着她的神经,她下意识地转头就想朝门外走。

“哎哎哎!别走啊!”横山店长一看急了,连忙上前一步,差点想伸手去拉真仪的胳膊,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细川君!算姐姐我求你了!你看,我这小店刚遭了灾,门口弄得一塌糊涂,正需要人手!像你这样……呃……力气大的姑娘,简直就是老天爷派来帮我的啊!”她苦口婆心,就差赌咒发誓了,“你放心!工资好说!待遇从优!姐姐我绝不亏待你!”

真仪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显然横山的“苦求”还不够有说服力。

横山店长眼珠子一转,猛地一拍脑门,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转身,朝着还在发愣的安田和浅野吼道:“安田!浅野!快去把那些撒出来的东西里面包装没破还能卖的都去给我挑出来!别磨蹭!”

“哦!”

安田和浅野赶紧手忙脚乱地去翻捡地上那些滚落的饮料和食品。

横山店长转回头,又豪气地一挥手,指向地上那堆被安田和浅野挑拣出来的,包装尚且完好的饮料、零食,还有店里角落堆着的那些贴着“今日到期”黄色标签的便当:

“看到了吧,细川君!只要你留下来,帮姐姐我干活!这些!”她指着地上和货架,“还有我们店里所有当天到期下架的东西!以后都归你!畅吃!管饱!管够!怎么样?!”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真仪那空空如也的肚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响亮地“咕噜——”叫了一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便利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噗哈哈哈!”伊果急不可耐的尖叫,“小真真!答应她,快答应她!听见没!管饭!畅吃!本大人要饿疯了!快答应啊你这个笨蛋!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真仪沉默了几秒钟。她能感觉到,那股“脏东西”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嘈杂的空气里,无影无踪。追,肯定是追不上了。

算了。

她默默地咽了口唾沫,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重新占据了上风。

“……要得。”她吐出两个字,算是给这场突如其来的“招聘”画上了句号。

比起去“狩猎”,眼前的“食粮”显然更实在。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罗森东洲本店的后仓库里,上演了一场足以载入便利店史册的盛景。

横山店长叉着腰站在门口,感觉自己在围观某种珍稀动物的投喂现场,脸上那副“捡到宝了”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安田!浅野!手脚麻利点!别让我们的新同事饿着!”横山店长中气十足地指挥着,俨然一副运筹帷幄的大将风范。因为门口那场突如其来的“卡车灾害”,店里暂时挂了“闭店整理”的牌子,正好腾出人手来伺候这位“大胃王”。

安田和浅野此刻仿佛像大饭店的侍应生一样,安田负责“主菜”——他像个陀螺似的在微波炉和真仪的小板凳之间来回穿梭。

“细、细川桑!金枪鱼饭团热好了!小心烫!”安田小心翼翼地捧着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还冒着热气的饭团,一路小跑送到真仪面前。

真仪接过饭团,三下五除二撕开包装,两口就没了踪影,速度快得安田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浅野!鸡蛋沙拉三明治!快!”横山店长催促道。

“来了来了!”浅野赶紧从货架上拿下贴着“本日到期”黄标的三明治,递给安田加热。安田刚把热好的三明治送过去,真仪已经把上一个饭团的包装纸揉成一团丢进了旁边的空纸箱。

“炒面!炒面便当热一下!”横山看着真仪那仿佛无底洞般的胃,赶紧指挥,“浅野,把那边翻车捡回来的饮料也拿几瓶过来!别光吃干的!”

“是!店长!”浅野连忙跑去抱了几瓶没摔坏的茶和果汁过来,放在真仪脚边的小箱子上。

真仪来者不拒。她撕开三明治的包装对半一掰,几口就塞进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安田刚把热好的炒面便当递过去,盖子一掀开,真仪就用叉子卷起一大坨面条,“吸溜”一声塞进嘴里,油亮的酱汁沾了点在她衣服上,她也毫不在意。

“呜哇……好、好厉害……”浅野站在一旁,抱着几瓶饮料,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声嘀咕着。“这得是饿了几天啊……”

“嘿嘿,多得是吃的呢,这才哪到哪!”横山店长抱着胳膊,一脸得意,“浅野,去把后头那锅关东煮也端来!反正今天也卖不了了,别浪费!”

“啊?是!”浅野赶紧跑去,不一会儿,吃力地端着一大锅还冒着热气的关东煮过来了,浓郁的咸香顿时弥漫在小小的仓库里。

真仪眼睛都没眨一下,拿起旁边的一次性纸杯,舀起滚烫的汤汁,吹了两下,就着里面的萝卜、魔芋丝、竹轮,“呼噜呼噜”地喝起来。

一直趴在真仪肩膀上、眼巴巴瞅着食物的伊果终于忍不住了。

“喂!小真真!你这个自私鬼!只顾着自己吃!”伊果的小翅膀急得直扑腾,“本大人也要!饿死了!饿死了!分我一点!”

真仪正拿起一份热好的咖喱饭便当,闻言眉头皱了一下,显然被吵得烦了。她看都没看伊果,随手从旁边安田刚拿过来的一堆临期食品里抓起一盒芝士奶油意面,那盒子比伊果整个身子还大。然后像打发苍蝇一样,随手朝肩膀后方一甩。

“啪嗒!”

那盒沉甸甸的意面便当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伊果小小的身子上,把她整个“噗”地一下压在了下面,只露出两只小腿在外面乱蹬。

“呜哇!小真真!你要谋杀本大人吗?!”伊果气急败坏的声音从盒子底下传来。

真仪压根没理她,她已经把那盒咖喱饭消灭的一干二净,继续拿起下一个三明治。

安田和浅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安田眨巴着眼睛,指着那盒在轻微蠕动的意面便当:“横、横山姐……那个盒子……它、它好像在动?”

横山店长正看得津津有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哦,那个啊,大概是刚才翻车震的,包装破了吧?别管它,赶紧的,安田,再去热点东西!我看细川君还能吃!”

“哦、哦!”店长发话了,安田也不敢多问,赶紧又跑去准备饭菜了。

伊果好不容易从意面便当的“重压”下挣扎着爬了出来,金色的长发和翅膀都沾上了点黏糊糊的奶油酱汁,小脸气得通红。她恶狠狠地瞪了真仪的后脑勺一眼,但食物的诱惑显然更大。她飞到便当盒盖子上,小手撕开塑料封膜,一头扎进那堆散发着浓郁芝士香气的意面里大快朵颐,发出愤愤不平而又满足的“吧唧吧唧”声。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唔…这个奶油味还不错……”

安田和浅野轮番上阵,看着小山一样的食物——五个饭团、三个三明治、两盒意面、一盒咖喱饭、一大锅关东煮、外加好几瓶饮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塌陷”,消失在那张平静无波的嘴里,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这食量……这速度……简直是饿死鬼投胎啊!他们俩忙得额头冒汗,感觉比平时上货还累。

“我的天啊……”浅野擦着汗,小声对安田说,“安田桑,你、你见过这么能吃的人吗?”

安田呆呆地摇头,咽了口唾沫:“没……没有……相扑选手也没这么夸张吧……”

风卷残云,不到二十分钟,战场被清扫得一干二净。真仪拿起旁边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和沾了点酱汁的手指,站起身走到笑眯眯的横山店长面前。

“哟,吃饱了?感觉咋样?”

“嗯,巴适。”

“你喜欢就好,想吃以后机会多得是。”

“对了。”真仪突然开口,“可不可以先预支一些工资给我?”

“预支工资?”

“嗯,我急着用。”

“没问题!”横山店长的爽快程度超出了真仪的想象。她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支票本,“唰唰唰”地拉了一张手写的条子,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大名“横山雅美”,豪爽地拍在了真仪手里。

“喏,三十万!够不够?正好算你两个月的工资加提成了!”横山店长像是在给自家孩子零花钱,“用这张票去洲本信用金库兑就是,离这不远。”

真仪愣住了。她低头看着手里张写满零的支票,这比她过去十几年见过的所有钱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她那贫乏的数学知识让她一时间无法精确计算出这笔钱的真正价值。但她知道这绝对足够买下那套让她愁了好久的昂贵校服,甚至……还能剩下很多很多。

一种极其陌生的踏实感悄然从握着钞票的掌心蔓延开来,一路暖到了心口。这感觉……有点怪,但……不坏。

“……够了。”

真仪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就行!”横山店长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罗森东洲本店的一员了!好好干,‘大力士’小姐!”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明天下午四点,准时来报到!先跟着安田熟悉熟悉货架和收银!还有,制服……”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真仪的身形,“嗯,就先穿我的那件好了!放心,洗干净的!”

真仪第一次对“工作”这件事,产生了一丝除了“麻烦”和“不得不做”之外的异样情绪。她抬起眼,透过便利店明亮的玻璃门,看向外面依旧喧嚣的洲本町街道。

午后的阳光白晃晃的,有些刺眼。远处那些光鲜亮丽,玻璃积木般堆叠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中微微扭曲着轮廓。

肩膀上的伊果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小肚子圆滚滚的,蹭了蹭真仪的脖子,小声嘀咕:“嗝……饱死本大人了……下次还要……”

真仪把手里那张支票叠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运动裤的口袋。拉链拉上的声音,清脆地响了一下。

或许这个混乱的都市也并没有她最初想象的那么糟糕透顶。至少现在她有一份能让她和某个麻烦精吃饱饭的工作。

明天下午四点,罗森便利店。她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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