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挂在灰蒙蒙的天上,光线软塌塌地铺洒下来,似乎也沾染了这条下町老街慢悠悠的疲沓劲儿,连时间都变得黏稠起来。
电线杆子是街区的布告栏,糊满了层层叠叠的传单。
寻猫的启事上印着只胖乎乎的三花猫照片,旁边用马克笔写着“十万円酬谢!”;
“佐川急便”的搬家广告印着个笑容夸张的大力士;
最多的是各种手写的出租信息,“贷间”,“4.5畳”,“礼1押1”,写在裁剪不齐的牛皮纸上。
细川真仪,十五岁。背着个快赶上她人高的军绿帆布包,一个人走在道沿上。她个子高,人又瘦,穿着件松垮的灰色T恤和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装裤。
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没好好扎,就那么散着,风一吹,几缕发丝就黏在脸上,她也不怎么去拨,只是偶尔不耐烦地晃一下头。
她的眼神有点空,望着前方几步远的地面,人在这吵吵嚷嚷的街道上,魂儿却不知道飘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她手里死死捏着张纸条,软塌塌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个地址。
每到一个路口,她就停下来,仰起尖削的下巴,眯着眼瞅瞅路边斑驳的蓝色町名牌子,再低头对手里的纸条。
在一个路口,她看到一个拎着塞满了蔬菜和鱼肉的网兜篮子的阿姨正准备过马路。
真仪快走两步,挡在了阿姨面前。
“阿姨,问一哈,青叶团地咋子走迈?”
“诶?”
那阿姨被突然拦住吓了一跳,扶了扶眼镜腿上下打量她。
这姑娘长得挺俊俏,鼻梁很高,眼睛很大,但眼神木木的,皮肤没什么血色。
这身打扮和这地方不太搭调,脸色也冷冰冰的,不像附近常见的学生妹。
“我问你嘞,”
真仪见对方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
“青叶团地,咋子走?”
阿姨脸上露出更困惑的神情,侧过耳朵:
“什么?亲野…田底?没听过这个地方啊小姑娘,你是不是说错了?”
真仪抿了抿嘴,低下头,把手里那张纸条递到阿姨眼前,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地址。
“哦——!”
阿姨凑近了看。
“是青——叶——团——地啊!你早说嘛!哎哟你这口音……往前面走,看到那个红色的邮筒没有?对,就在那个路口,别过马路,直接拐进去,往里走到底,看到一排楼房,再往左拐,就能看到大门牌了。”
阿姨热心地往前指了指,说完又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你一个人来的?找亲戚?那边楼都长得一个样,号还排得乱,不太好找哦。”
真仪点了点头,把纸条塞回裤兜,扭头就按着指示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街边电器屋的橱窗里,电视正放着吵闹的午后综艺节目,主持人夸张的笑声和有些过时的背景乐咿咿呀呀地传出来。
几个刚放学的小学生背着书包追跑打闹,一个剃着平头的小子跑得太急差点撞到真仪,一抬头不小心撞见她的眼神,吓得立马刹住脚,偷偷扯了扯同伴的衣角,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真仪跟没看见一样,直接走了过去。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
街道的尽头,越过一片低矮的屋顶,能看见远处那边一幢幢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贴在灰蓝色的天幕上,跟她脚下这片吵吵嚷嚷旧町街像是硬生生拼接在一起的两个世界。
真仪按着阿姨指的路,果然看到了那个红邮筒,她拐进邮筒旁边那条更窄的街道,这是一条窄长的商店街。
穿过后面一条堆着几个废弃纸箱的小胡同,眼前豁然开朗——
也不能叫开朗,就是视线里突然毫无遮挡地冒出来一大片灰扑扑的水泥盒子楼房,密密麻麻地摞在那儿。
这就是青叶团地了。
楼墙剥落,露出里面的水泥底色,背阴的墙角青苔斑驳。
楼与楼之间距离很近,晾晒着的衣物像万国旗一样飘着。
“三栋……”
真仪对了对手里那张纸条,抬头眯眼辨认着楼侧墙上褪色的标识。
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正靠在三栋入口处的自行车棚旁边,拿着翻盖手机在按着什么。
他穿着件夏威夷花衬衫,头发有些稀疏。虽然看起来有点疲惫,但看到真仪和她那个显眼的大包,脸上立刻堆起了生意人的笑容。
“您是细川小姐吧?哎呀,可算到了,路上辛苦啦!我是房东吉田。”
房东迎上来,显得很热络,从裤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哗啦啦地晃动着。
“房间都给你打扫好了,放心吧!老房子了,有些年头,您多包涵,别嫌弃,但保证干干净净!水电煤气都通过检查了,没问题!”
真仪只是“嗯”了一声,权当回答。
“租金嘛,咱们电话里说好的,月租五万五,管理费包在里面了。押金和礼金呢,规矩都是各一个月。”
房东搓着手,笑着说道。
真仪没吭声,把肩上的背包卸下来放在脚边,拉开拉链,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捆得紧紧的一沓万圆钞,用纸带束着。
她低下头,手指飞快地数了一遍,然后递了过去。
房东满脸堆笑地接过钱,也娴熟地又点了点。
“得嘞!数目正好!齐活!”
房东爽快的收起那叠万元钞票,从那串钥匙里解下一把。
“您的钥匙拿好,是402室。这是信箱钥匙,也一起给您。有事随时打我传呼啊!号码在租约上有!”
真仪抬头看了看昏暗的楼道口,拎起背包重新甩到肩上,走进楼内。
楼道很窄,墙壁是暗黄色的,头顶的感应灯大概是坏了,跺脚也没亮,只有尽头一扇小窗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线。
她沿着水泥楼梯爬上四楼,402室的铁门是深绿色的,油漆有些剥落,边缘能看到锈迹。
真仪把钥匙插进锁孔,锁芯发出“嘎吱”一声干涩滞重的怪响,似乎已经很久没被打开过了。
门开了,一股老房子特有的,封闭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标准的1DK户型,小得可怜。
进门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左边是挤在一起的料理台和单眼燃气灶,右边角落塞着一个极小的浴缸和马桶,中间勉强算是个吃饭的地方,接着一扇拉门。
里面是一间铺着旧榻榻米的六叠大小的卧室,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壁橱和一张矮腿的的小方桌,啥也没有。
真仪把沉重的背包卸下来,随手扔在冰冷的榻榻米上,发出“咚”的一声。她就那么站着,环视了一圈这个所谓的“新家”。目光从空无一物的墙壁,扫到光秃秃的窗户,再落到那个空荡的壁橱。
屋子里很安静,厨房那个老式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水珠凝聚,滴落,砸在水槽里不锈钢滤网上。
“滴答……滴答……”一声声。
真仪走到窗边,窗户是旧式的铝框窗,卡得很紧。她用了点力气才把它“嘎啦”一声推开。
窗外正对着的就是团地的中庭,几个小孩正在追逐一只脏兮兮的野猫,笑闹声隐隐约约传上来。她手扶着窗框,看了一会儿。
天黑的有些快了,窗外的灯火次第亮起。屋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勉强照亮了这间空荡荡的屋子。
细川真仪盘腿坐在冰凉的榻榻米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然后,她像是终于从某种麻木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她拖过那个硕大的军绿色帆布背包,拉开拉链,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翻找了起来。
包里没什么私人物品,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一个装着牙刷毛巾的洗漱包,还有一个硬壳的文件夹。
她掏出那个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叠被压得有些皱巴巴的纸张——那是不久之后要去报道的,私立碧海女子高等学院的入学材料。
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个过程,并不怎么光彩。
几个月前,她还在遥远的九州,在佐世保的那间被高墙和铁丝网围起来的少年院里。罪名是“故意伤害”。
里面的日子按部就班,分秒不差。起床,吃饭,劳动,学习,反省,睡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那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冲突,她现在已经快要记不得具体细节了——
其实大多数冲突在她看来都莫名其妙,起因往往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不知为何,最终的结果总是她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央,而其他人则或哭或怒地指着她。
因为她实在是“前科”太多,从小到大,转学,处分,家长被叫到学校鞠躬道歉,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这次的“刑期”眼看着就要超过义务教育的法定年龄,少年院的管教似乎都急于甩掉她这个沉默又危险的“烫手山芋”。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个“好心人”起了作用,一份来自关西的“特别招生”入学许可,连同一些基本的生活补助申请材料,像一份从天而降的判决书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那不是什么充满希望的橄榄枝,更像是一张单程的流放船票。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新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言下之意是:离我们远点,别再回来添麻烦了。
九州离关西很远,远到像另一个国度。唯一真心牵挂她的奶奶,能做的也只是在码头上,将一个装着积蓄的信封塞进她的手里,然后沉默地看着她。
真仪就这么拿着那笔钱,独自一人登上了开往碧海市的夜间渡轮。
船在海上摇晃了一整夜。她没有待在拥挤的统舱里,而是在甲板上坐了一夜。
海风吹得她浑身冰冷,她看着九州的灯火在身后慢慢缩小,最终消失在漆黑的海平面下,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期待,只有一片和大海一样广阔的茫然。
那叠入学材料的最上面一张是《制服采购指南》。
真仪拿起那张纸。
上面用优雅的艺术字体印着校服的样式图,女孩们穿着笔挺的西装和格裙,下面用稍小的字标注着指定购买地点——
“银座蓝州百货,四楼学生服饰专区”。
她的手指顺着页面往下滑,最终在价格那一栏停住了。
“制服一套,夏冬款,含毛衣,衬衫,西装,裙子,大衣……”
真仪停顿了一下,才慢慢念出那个最终的数字。
“……二十万八千円。”
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定定停留了那么几秒。
二十万八千円。
刚刚交完第一个月的房租和相当于两个月租金的押金礼金,奶奶塞给她的那个信封已经彻底瘪了下去。那几乎是她从长崎带来的全部家当。
她沉默地盯着那价格表看了几秒钟,然后把那张刺眼又沉重的纸片扔到了冰凉的榻榻米上。
就在真仪暗暗发愁的时候,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突然自己动了一下,里面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叫嚷声。
“唔!唔唔——!臭真真!坏真真!还不快放本大人出来!你想把尊贵无比的本大人闷死在这个破袋子里吗?!岂有此理!”
真仪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脚尖用力踢了一下那个不断鼓动的背包。
“吵啥子嘛。”
背包拉链“刺啦”一声被从里面顶开一个小口,一个巴掌大小,浑身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小不点猛地从里面钻了出来,冲到空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呼——哈——呼——!”
她夸张地喘着,小手拍着自己的胸口。
“总算…总算呼吸到一点像样的空气了!憋死我了!我说小真真,你这背包里都是什么味儿啊……呃啊啊,简直是对本大人嗅觉的酷刑!你这邋遢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
那个小家伙叫伊果,个子只有真仪的巴掌那么大。
一头璀璨细腻的金色长发长得离谱,拖到了榻榻米上。碧绿色的眼睛又大又亮,滴溜溜地转动着,打量着这个空无一物的新家。背后扑扇着一只孤零零的白色小翅膀,维持着她悬浮在空中的姿态。
她飞高一点,小手叉着腰,碧绿的眼睛扫过空荡荡的墙壁,光秃秃的榻榻米,还有那个寒酸的小矮桌:
“哟~!小真真!我说你这新窝……可真叫一个,家,徒,四,壁,呀!比我们路上住的那个船舱还不如呢!至少那里还有几个破箱子可以爬着玩!”
真仪只是用那种“你又开始了”,“真是受不了你”的,烦躁的眼神瞥了悬浮在空中的伊果一眼。
她已经忘记这个小不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那了无趣味的生活之中的了,总之这个家伙老是自称自己是什么“古老的神”,“至高君主”之类的浮夸头衔,神出鬼没,吵闹不休,其实就是一个朝三暮四,贪吃又自私的家伙。
真仪早已习以为常,连吐槽的力气都省了。
“你懂锤儿。”
真仪没什么底气地回了一句。
“本大人不懂?”
伊果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飞到她眼前。
“曾经你们凡人给本大人修筑的宫殿比你吃过的米饭还多!虽然…虽然本大人现在有点记不清了…但肯定比你这个破鸽子笼强一万倍!你瞧瞧,这榻榻米都快变黑了!这墙壁白得跟死人脸一样!还有这灯,啧啧,这么暗,坏了我的眼睛你赔得起吗?”
伊果才不管真仪那副爱答不理的死样子,她自顾自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兴奋地飞来飞去,开始对着空气指手画脚,发表她那套异想天开的“装修计划”。
“唔嗯…首先呢,这个格局就太死板啦!毫无想象力!”
她飞到墙角,用她那手指用力指着。
“这儿!看见没,这儿必须得放一个超——级大的沙发!要那种一坐上去就能整个人陷进去的!”
接着她又“嗖”地飞到一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前。
“这边墙上,太空白了!浪费!得挂上一台超大的等离子电视!屏幕要超薄的那种!虽然本大人平时不爱看你们人类那些幼稚的节目,但必须有!这是排面问题!”
她又瞬间出现在窗边,嫌弃地用小手拍打着那扇旧式的铝框窗。
“还有这破窗户!又旧又土气!严重影响本大人眺望风景的心情!必须拆掉!全部换成从天花板一直到地面的落地玻璃窗!要擦得亮亮的,本大人要随时随地都能看着外面那些渺小的凡人!”
真仪对她这一整套天花乱坠的规划只当是耳边吹过的一阵吵闹的风,尽管已经熟悉了这种超现实的日常,但她的注意力还是不得不回到现实。
她突然站起身,动作有点大,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伊果金色的长发。
“诶?”
正沉浸在打造“梦幻宫殿”的伊果停了下来,悬浮在半空,歪着小脑袋疑惑地看着突然动作的真仪。
“小真真?你这是要去哪儿?还没讨论完窗帘要什么颜色呢!”
真仪没看她,径直走向门口,扔下三个字:
“吃夜饭。”
真仪打开门,楼道里那股陈旧的灰尘味儿又涌了进来。伊果立刻捏住了她的小鼻子,在空中夸张地扭动着身子。
“哎呀呀!外面这味儿好冲!我说小真真,你就不能找个像样点儿的地方吃饭吗?比如那种…亮晶晶的,有穿黑衣服的人弯腰说‘欢迎光临’的?”
她扑扇着翅膀,紧跟着真仪的脚步飘下楼。
真仪头也没回。
“莫得钱。”。
“钱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伊果飞到她前面倒着飘。
“你想想办法嘛!去那个…那个亮闪闪的大楼里拿一点?”
她小手胡乱指向远处那片璀璨的高层。
“偷东西要挨抓。”
“抓?”
伊果在空中翻了个跟头。
“谁敢抓你?你可是…呃…”
她突然卡壳了,似乎自己也忘了真仪到底是谁。
“…反正很厉害就是了!打趴他们!”
真仪没理她,径直朝着来时那条商店街走去。
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线吸引着小飞虫嗡嗡乱撞。
路边那家炸物店还在营业,油锅翻滚的声音和浓郁的香气更加霸道。
伊果的小鼻子猛地吸了吸,眼睛唰地亮了,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猛地冲向炸物店的方向。
“哇!这个味道!这个味道好!小真真!快!过来这边!”
真仪脚步顿了一下,看着伊果兴奋地围着油锅打转。老板娘正忙着给一位客人装炸鸡块,没注意到空中这个发光的小不点。
“老板!这个!还有这个!那个鱿鱼脚!对对对!全都给本大人来一份!要最大份的!”
伊果站在油腻的柜台边缘,踮着脚尖,小手豪气地指指点点,好像她真的能买一样。
真仪走过去,一把揪住伊果,把她拎了回来。
“莫闹。”
“哎呦你干嘛呀!”
伊果在她手里挣扎着,小腿乱蹬。
“闻着这么香!买嘛买嘛!本大人命令你买!”
真仪的目光扫过玻璃柜里金黄色的炸物,又扫过旁边手写的价格牌。
一串炸鸡块要三百円。
她捏了捏裤兜里那几枚硬币,把伊果揣进自己口袋里。
“不吃这个。”
“为什么不吃!”
伊果的小脑袋从口袋边缘冒出来,气鼓鼓的。
“小气鬼!喝凉水!你都有钱租房子,没钱给本大人买好吃的!”
“钱都付房租了。”
真仪脚步加快,想把那诱人的香味甩在身后。
“那…那去吃那边!”
伊果又在她口袋里不安分地扭动,小手指向另一边一家亮着暖光灯的小店——“豚珍亭·豚骨拉面定食”。
“也贵。”
“那…那个!那个总行了吧!”
伊果指向街角一家灯牌上写着“立食乌龙”四个大字的小铺子,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工装裤的男人正呼呼地吃着面。
真仪这次停下了脚步,看了看那价格牌——
乌龙面,小碗二百五十円。
她犹豫了一下,摸了摸肚子。口袋里的伊果立刻屏住了呼吸,充满期待地仰着小脸。
最终,真仪还是迈开了脚步,从“立食乌龙”门口走了过去,伊果在她口袋里发出一声哀鸣。
“小真真是大笨蛋!小气鬼!虐待本大人!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啊——”
真仪没理她,只是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明亮的橱窗——
陈列着精致洋装的精品店,飘出浓郁黄油香气的面包房,摆满闪闪发亮小饰物的杂货铺——这些都与她无关。
她的视线更多地落在脚下坑洼不平的路面,或是远处模糊的高楼轮廓。
“诶!小真真!你看那个大叔的胡子好搞笑,白的一坨!”
“哇,那件衣服亮闪闪的!唔……本大人的眼睛好闪!”
“快看快看!那只狗好胖!嘻嘻,好想上去踹他一脚的说。”
虽然已经尽力无视她了,伊果依旧在她耳边不停地大惊小怪,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直到真仪走到商店街中段,一个不太起眼的拐角,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一家超市的门脸出现在眼前。白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不算很明亮,甚至有些冷清。门口的红色喇叭不停循环播放着单调的录好的广告词。
“……玉田市场……特价……临期……安心……便宜……”
门口摆着几个塑料筐,里面堆着一些捆在一起打折销售的蔬菜,品相不算太好。
“玉田市场……”真仪看着招牌上的字,低声念了一遍。
“诶?来这里干嘛?”
伊果好奇地飞了出来,落在了一捆打折的大葱上,小鼻子皱了皱。
“这里的味道好奇怪哦…没有刚才香。”
真仪没理会伊果的点评,掀开透明的塑料门帘,走了进去。
超市不大,货架摆放得有些拥挤,灯光直直地打下来,照亮了那些贴满黄色或红色特价标签的商品。
真仪径直走向靠里的熟食区。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冷藏柜,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便当和熟食。她弯下腰,仔细地看着价格。
398円…298円…198円…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角落里的几个便当盒上。那里的标签是红色的,价格更低。
“日之丸便当-150円”
她拿起一盒。
塑料盒很轻,里面内容简单得可怜:
一大坨白米饭,正中间孤零零地放着一颗红色的腌梅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白色的米饭,红色的梅干,像极了日本的国旗“日之丸”。
真仪拿着这盒便当,又去旁边的饮料柜拿了一瓶茶饮料(98円),走到收银台。
她从裤兜里掏出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硬币,仔细数了数,刚好248円,放在收银台上。
收银员是个没什么表情的中年大叔,麻利地扫码,收钱,把东西装进一个薄薄的塑料袋里。
“就…就吃这个?”
伊果飞过来,扒着塑料袋口往里看,看到那寒酸的便当盒,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这算什么嘛!一个冷饭坨坨加一颗酸梅子,这玩意能吃?喂喂!小真真!你这是在看不起本大人嘛!基本神权你懂吗!本大人好歹也算个……!”
真仪拎起塑料袋,转身走出超市,把伊果的抗议甩在了身后。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长了一些,伊果大概是对那寒酸的便当彻底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嚷嚷,只是蔫蔫地坐在真仪的肩膀上,抓着她一缕头发保持平衡,偶尔发出一点不满的哼哼。
穿过那条堆着纸箱的小胡同,重新回到青叶团地那片压抑的楼群下。楼道里的感应灯依然没亮,黑的吓人。她用钥匙打开那扇深绿色的铁门。
“嘎吱——”
屋里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空荡,冰冷,只有窗外远处那片璀璨的光带提供着一点微弱的照明。
真仪打开灯,脱掉鞋子,赤脚踩在冰冷的榻榻米上,走到那个矮腿小方桌前,盘腿坐下,把那盒“日之丸便当”和茶饮料放在矮桌上。
她拧开饮料瓶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带着一点苦涩的味道滑过喉咙。
她打开便当盒的盖子。米饭因为冷藏有些硬,那颗梅干缩得小小的,颜色深红。
她掰开一次性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一口米饭,一点梅干肉。米饭没什么味道,梅干酸得很,咸得更厉害,只能一点点嘬着吃。
伊果抱着胳膊,气鼓鼓地悬浮在便当盒上方,看着她吃。
看了一会儿,她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这沉默和寒酸,也可能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小心翼翼地降落在桌边,凑近那颗梅干,用指尖戳了戳。
“唔唔,真的…只有这个啊?”
伊果的语气里少了几分吵闹。
她飞起来,落到真仪拿着筷子的手腕上,伸着脖子,就着真仪的手,小小地咬了一点点她筷子尖上夹着的,沾了点梅干味道的饭粒。
“呸呸呸!”
刚嚼了一下,伊果就立刻皱紧了小脸,猛地吐了出来,小手在嘴边使劲扇风。
“好酸!好咸!这什么怪味道!难吃死了!小真真你怎么吃得下去的!”
真仪没停下筷子,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能吃。”
伊果不说话了,她飞回到桌角,抱着膝盖坐下,看着真仪一口一口,沉默地地把那一大盒白饭和那颗酸涩的梅干全部吃完。
屋子里只剩下筷子碰到塑料盒的轻微声响,和真仪咀嚼的声音。
吃完最后一口饭,真仪把空便当盒盖好,又喝了几口茶,算是结束了这顿简单的晚餐。
屋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伊果身上散发出的微弱金光,在昏暗的灯泡下闪烁着。
“喂…小真真……”
“嗯?”
“明天…你真的就要这个样子去那个…学校?”
她挥着小手比划了一下真仪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就穿这个?会被笑话死的吧?”
真仪收拾塑料袋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抬眼看了看被扔在榻榻米角落的那张制服采购单。
“不然咋子办嘛。”
她低下头,继续收拾。
“先去了再说。总不能不去。”
“可是……”
“没可是。”
真仪把空便当盒和饮料瓶塞进塑料袋,打了个结,随手放在门边。她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回那个硕大的背包。
“啧。”
她用力把背包拖到榻榻米中央,拉链刺啦一声被扯开,里面那点可怜的家当一览无余——
几件叠得还算整齐但明显旧了的换洗衣物,颜色非灰即黑;一双鞋底都快磨平了的运动鞋;一个边缘开裂的塑料漱口杯,里面塞着牙刷和一支快挤完的牙膏。
她蹲下身,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掏,衣服被胡乱堆在一边,鞋子甩到墙角。
伊果悬在她头顶,看着她这通折腾,小鼻子又皱了起来。
“哎呀呀,轻点轻点!这哪里是收拾东西,分明是搞破坏!本大人的行宫可不能让你这么糟蹋!”
真仪没理她,继续埋头翻找。
她从背包最底下扯出一件灰色厚卫衣和一条同样旧的黑色运动裤,布料软塌塌的,没什么筋骨了。她把这套衣服铺在冰凉的榻榻米上,权当是个简易的床铺。又把那空瘪下去的背包拍了拍灰,折了折,弄成一个勉强能算是枕头的样子,扔在那堆衣服旁边。
“就睡这?”
伊果飞下来,用脚尖嫌弃地戳了戳那件当褥子的卫衣。
“硬邦邦的,硌死人了!连层像样的铺盖都没有?”
“将就睡。”
“将就?这怎么能将就!”
伊果在她耳边嗡嗡地飞。
“睡眠质量关乎本大人的美容养颜,关乎神格稳定!不行,绝对不行!你得给本大人找个像样的窝!要软的!暖和的!漂亮的!”
她越说越激动,开始绕着真仪的脑袋转圈,金色的长发和翅膀带起细微的风,刮得真仪脸颊痒痒的。
“要那种…那种蓬松柔软的羽绒窝!或者铺满丝绸和花瓣的摇篮!最次也得是个干净舒适的软垫子!听见没有!小真真!本大人命令你立刻,马上给本大人置办!”
真仪被她吵得心烦意乱,猛地一挥手,想把这只吵闹的“金色蚊子”赶开。
“你吵锤锤!再吵把你丢出切!”
“你敢!”
伊果灵活地躲开,飞得更高,叉着腰气势汹汹。
“你丢啊!你丢了本大人,看谁以后陪你说话!看你一个人在这破屋子里闷不死!”
真仪瞪着她,胸口起伏了一下,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跟这家伙吵下去根本没完没了。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视线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阳台门边——
那里堆着几个之前房客留下的空纸箱,压得扁扁的。
她走过去,从里面抽出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大小也合适的硬纸盒,大概以前是装什么小型电器的。
她拿着纸盒走回来,砰地一声放在榻榻米上,正落在她刚铺好的“床”旁边。
“喏。”
她没好气地冲着伊果扬了扬下巴。
“你的窝。”
伊果飞过来,绕着那个光秃秃的方盒子飞了两圈,小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难以置信,最后还是出离愤怒了。
“这!这破纸盒子?!你让尊贵无比,至高无上的本大人睡这玩意儿?!细川真仪,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这是装垃圾的!不是装神的!”
“爱睡不睡。”
真仪懒得再跟她废话,转身开始脱外套,准备就这么凑合着躺下。累了一天,她现在只想让耳朵清静点。
“你!”
伊果气得在空中直跺脚,浑身的光晕闪烁不定。她看着真仪真的是一副打算不管她死活的样子,又看看那个丑陋的纸盒子,小脸一垮,嚷嚷起来:
“呜……欺负神了!没良心的小真真!本大人怎么摊上你这种人呀……”
她一边假哭,一边却还是晃晃悠悠地降落在了纸盒边缘,扒着纸板,探头往里看了看,又嫌弃地缩回来。
“哼,脏死了!灰好多!咳咳!”
真仪闻言只是瞥了她一眼,没吭声,自顾自地在那堆旧衣服上躺了下来。背包枕在脑后,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舒服。
她闭上眼睛,试图屏蔽掉外界的一切。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伊果小声的,嘟嘟囔囔的抱怨。
“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还得本大人自己动手……岂有此理……”
然后是更奇怪的声音,好像是伊果使劲儿时发出的嗯嗯啊啊用力的声音。
真仪皱了下眉,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瞄过去。
那个原本普普通通的硬纸盒正从内部透出微弱的金芒,一闪一闪的,伴随着里面持续不断的细微动静。
伊果整个人都埋在纸盒里,只能看到她金色的长发发梢露在外面,时不时晃动一下,显然正在里面忙活着什么。
真仪看了一会儿,实在搞不懂这家伙又在发什么神经。
一天的疲惫和初到陌生之地的茫然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眼皮沉重得打架。
就在她快要彻底睡着的时候,纸盒子里的动静终于停了。
“唔…差不多…勉强能看了…哼,便宜你这破地方了…”
真仪被这声音又弄得清醒了一点。她终究是没忍住那点该死的好奇心。她撑起一点身子探过头,把盒子掀起一边,朝里看去。
这一看让她愣住了。
纸盒还是那个纸盒,但从内部看已经完全变了样。
内壁仿佛被覆盖上了一层细腻光滑,散发着珍珠般柔和光泽的材质,上面还用更亮的金线勾勒出繁复而精美的花纹。
盒底铺着一层蓬松柔软的白色垫子,还有一个小小的,用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的金色靠枕。
角落里的光芒最盛,似乎镶嵌着几颗细小的……碎玻璃?但在此刻的光线下,竟真像微缩的宝石。
整个空间被营造得称得上奢华,这简直是一个为拇指姑娘准备的金碧辉煌的宫殿。
“喂!谁让你偷看的!”
伊果正叉着腰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抬头看见真仪惊讶的脸,立刻飞起来试图挡住她的视线,小脸涨得通红。
“还没完全弄好呢!不许看!本大人的寝宫是你能随便看的吗!转过去!快转过去!”
真仪看着眼前这个在破纸盒里凭空造出的华丽小窝,又看看伊果那副明明很得意却非要装作气急败坏的模样,一时之间竟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整得花里胡哨的。”
她也懒得再理会伊果的大呼小叫,重新重重地躺回自己那硬邦邦的“床”上,拉过那件旧卫衣的一角,胡乱盖在身上。
冰冷的榻榻米硌着她的背,空荡的胃里还残留着那廉价便当的寡淡滋味。
仔细想来,这一切都透着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天要去的那所学校又会是什么样子?
那些她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穿着昂贵制服的大小姐们……
思绪乱糟糟的,身体的疲惫最终战胜了一切。
伊果似乎还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地抗议着什么,声音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