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的钟声已经打过了11下，悠长的余音飘荡过洲本町陈旧的灰色平房。
真仪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地丈量着去团地的路。
伊果像块抹布软塌塌地挂在真仪的肩膀上，那头金发蔫头耷脑地垂下来，蹭着真仪旧T恤的领口。
“饿，饿死了……小真真……本大人……本大人快要不行了……神格，神格在碎裂的边缘了……”
伊果的小翅膀无力地扑扇了两下。
“本大人就这么变成第一个被自己的契约者活活饿死的神明了……呜呼……奇耻大辱啊……后世的人们会怎么看待英明神武的本大人呢？‘因契约者的吝啬而死’？本大人才不要呢……”
汗水顺着真仪的额角滑下来，痒痒的。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继续朝那几栋灰扑扑的住宅楼走去。
“喂！细川真仪！你聋了吗？！”
伊果见自己这番“悲壮”的控诉石沉大海，气不打一出来，“咚咚咚”地对着真仪的背后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本大人命令你！立刻，马上，给本大人找吃的！要热的，香的，滋滋冒油的那种！炸猪排，可乐饼，章鱼烧也行！总之不要再是昨天那坨冷饭配腌梅子了！那是神吃的吗？那是给找不到家的狗吃的！”
真仪慢吞吞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索了一阵，摊开手掌。
一枚100日元的硬币，还有一枚50日元的硬币——
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就剩这点钱老。”
“就……就这点？！就剩下一百五十块？！”
伊果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那两枚硬币。
开什么玩笑！本大人……本大人如今的身价就值这一百五十块？！细川真仪，你这是渎神！是滔天大罪！吾要降下神罚，让你……让你……”
“让我咋子？狗日咧，你弄死我我也就这点钱。”
“那……那怎么办嘛！活人……啊不是，本大人是活神……总之再怎么样不能被一口饭憋死啊！”
“你不是神迈？变点吃的出来不就行了？你以前不是变过很多次嗦？”
真仪记得很清楚，这小东西刚缠上她那会儿为了显摆确实凭空变出过几颗糖豆，虽然味道怪怪的。
“哈？！”
伊果瞬间炸了毛，小脸气得通红。
“你以为本大人的神力是什么？！街边免费的茶水摊吗？想用就用！昨天晚上为了让那个狗窝一样的破纸箱勉强能住神，本大人已经耗尽了积攒了……嗯，好几天的宝贵权能了！”
她挥舞着小胳膊，努力做出气势汹汹的样子。
“此刻本大人虚弱得连一粒米都变不出来，懂吗？！本大人现在就是一个快要饿扁了的小可爱啊！”
真仪太了解这个小混蛋了。伊果的话，信一半都嫌多。
消耗巨大可能是真的，但绝对没到“一粒米都变不出来”的地步，这家伙就是觉得“有趣”，她就想看自己挨饿，想看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然后她好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戏。
跟一个装饿的神棍讲道理纯属浪费口水。
真仪把那两枚硬币重新揣回裤兜，无视了伊果在她耳边持续不断的噪音。胃里空荡荡的感觉是如影随形伴随着她长大的，她早就习惯了。
但现在，比起咕咕叫的肚子，有件事更火烧眉毛——找工作。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真仪结结实实地领教了什么叫“现实的冷酷”。那张别人欠了她一百万的臭脸和明显不是本地人的口音，直接在脑门上贴了张“麻烦人物”的标签。
她先是走进了商店街尽头那家生意看起来还不错的拉面馆。店主是个胖大叔，正叼着烟在柜台后面算账。
真仪刚走到门口，那大叔的眉头就立刻拧成了疙瘩。
“请……”
还没等真仪开口问“招不招人”，他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去去去！小姑娘，我们这小店来的都是街坊邻居，要眼神麻利懂礼貌……你这样子看起来就跟客人八字不合，可别跟人打起来。”
“我……”
真仪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沉默地转身走了。
“嘻嘻！”
肩膀上的伊果嗤笑起来。
“听见没小真真？啧啧，不要说做工了，连碗面汤都混不上，你可真够窝囊的，连带着本大人都要饿肚子！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
“我看起来好凶？”
“谁知道呢，大概看你不爽也有可能。”
第一家，失败。
真仪不死心，又拐进旁边一条小巷，找到一家挂着“急募外卖配送员！”牌子的饭馆。
老板娘是个精瘦干练的中年女人，她倒是没立刻赶人。
“小姑娘，多大了？”
“15。”
“以前干过送外卖吗？”
“莫。”
“有自行车吗？”
“莫得。”
“是这样啊……那这里的路熟么？”
“昨天刚搬过来。”
老板娘嘴里的话变得敷衍起来：
“啊，这样啊……真是不好意思哦小姑娘，我们这活儿看着简单，其实挺累人的，风吹日晒雨淋，还得认路快，手脚麻利。我们这儿要的是能长期干下去的熟手，最好本地人知根知底。你这情况……嗯……又是外地的，车也没有，路也不熟……”
她摇摇头，眼神瞟向别处。
“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话虽客气，但那送客的意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真仪攥了攥拳头，默默地退了出来。
“哈哈哈！”
伊果在她肩膀上幸灾乐祸地打滚。
“小真真，听见没？人家要查你老底呢！你个黑户小可怜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谁敢要你？笑死本大人了！连送个饭盒都没人要，活该饿肚子！本大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啥子叫黑户？我是黑户？我又不是黑嘞。”
“跟你这个小文盲没什么好说的好吧！看路！”
第二家，还是失败。
真仪只觉得后颈被太阳晒得火辣辣地疼。
走出小巷，真仪看到街角一家房产店的玻璃门上贴着“高时薪！招募传单派发员！”的告示，做这个的话或许不需要什么身份证明之类的劳什子。
真仪推门进店，负责招聘的是个头发油亮的年轻男人。
他看到真仪走近眼睛亮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几秒。
“哟，小妹妹，想找工作？派传单很简单的，就在这附近几条街转转，见人就发，按小时算钱，日结！怎么样？有兴趣没？”
他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往前凑了凑，手似乎想往真仪胳膊上搭。
“看你长得这么标致，站那儿就是活招牌，肯定……”
真仪后退一步，黑沉沉的眼光直直地刺向那个男人。
油头男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伸到一半的手讪讪地缩了回去。他干咳两声，眼神闪烁：
“呃……那个……我们这工作吧，其实也挺辛苦的，得能说会道……我看你……嗯……可能不太合适……不好意思啊！”
他飞快地转身，“哐当”一声，躲避瘟神一样钻回了店里，玻璃门还在来回晃荡。
“切！怂包！”
伊果不屑地啐了一口。
“就这点胆子还想揩我们家小真真的油呢？活该！”
第三家，又失败。
正午的阳光非但没有暖意，反而让真仪的心里一阵阵发冷。
肩膀上的伊果懒洋洋地浮在空中，小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金色的睫毛忽闪忽闪。这种“野狗觅食”的桥段她也看的有些倦怠了，不如舒服的打个盹。
真仪游荡在人来人往的街上。
她不明白。
力气她有，也不怕吃苦，为什么连一份最简单的工作都找不到？
在老家，那个远离大城市的离岛上，男人们都出去做工了，只剩下一些老幼妇孺守着逐渐破败的村子。即便是真仪这样的年纪的小孩只要肯卖力气，也能在那些船老大那里讨口饭吃，大家都是这样。
只要有人，有力气可以干活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会有这那的要求？
这个城市的规则复杂又模糊，满是弯弯绕绕和莫名其妙的恶意。
仅仅因为她看起来不一样吗，但是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心安理得的对自己呢？
“喂小真真，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如何？”
伊果用小手指戳了戳真仪的耳垂。
“要不要本大人大发慈悲，给你指条明路？比如……去翻翻那边的垃圾桶？说不定运气好，能找到半块没长绿毛的面包呢？或者……直接跳到前面那片海里去扑腾两下，说不定能摸两条傻鱼上来烤着吃？本大人不介意的哦？就当体验野趣了。”
“瓜皮，要跳你自己跳。”
“诶？太过分了，你真的忍心吗……”
真仪烦躁地甩了甩头，想把脑子里那股乱糟糟的闷气甩出去。
她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街对面一排排杂乱陈旧的店铺招牌：电器修理、五金杂货、寿司外卖……花花绿绿，看得人眼晕。
就在这时，一抹极其干净的蓝色突兀地闯入了她视野的角落。
“LAWSON STATION”
罗森便利店
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白蓝相间的招牌，24小时营业的字样……这片充满了岁月痕迹的旧街区里，它是唯一一个散发着现代违和气息的建筑。
真仪的脚步顿住了。
一股几乎要被疲惫和挫败感淹没的希望，再次涌了上来。
最后的机会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脚朝着那片干净的蓝色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玻璃门上映出她紧绷的身影和肩膀上那个小小的的金色轮廓。
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咚”一声向两侧滑开，里面的灯光亮得晃眼。
柜台后面，横山雅美——这家罗森的店长正搭在旁边的矮柜上，叼着根烟，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份皱巴巴的赛马报纸。
报纸上印着醒目的“1999年天皇赏（春）”几个大字，下面是几匹姿态各异的赛马照片，旁边密密麻麻全是些让人眼晕的数字和赔率。
“喂，我说安田，下个月天皇赏你买哪个优胜？上次皋月赏我听那谁忽悠买了帝王光辉赢，结果帝王光辉输给特别周了，屁都没捞着！心疼死老娘了，我看这帮专家光会放屁。”
旁边一个正在清点收银机的年轻男店员安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啊？我买的目白光明啊，横山姐。”
“哦那个。去年的优胜马，我知道。不过那个马上年纪了吧，今年开年的几场也没跑好。我看这赔率……不咋样，买复胜也就2.1，啧啧，平平无奇啊。”
安田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嘿嘿，店长，我就随便玩两注管他呢。再说了河内洋骑的能差到哪去，这种长距离的比赛他最在行了。输了没什么，赢了晚上就多加几个菜呗。”
“所以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赛马不就玩儿个心跳么，赔率高才赢得爽啊？老当稳健派那怎么行……”
就在这时，自动门那声清脆的“叮咚”响了起来。
“欢迎光临～”
横山店长懒洋洋地抬起了眼皮，手里薄薄的新闻纸“嚓啦”的一响。
嚯！好一个“狠角色”！
门口站着的女孩虽说身形单薄，可那腰杆挺得笔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韧劲儿。
那张脸漂亮是真漂亮，眉眼鼻唇都精雕细琢。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里面没半点光，就那么直勾勾地地望过来。
被她这么一瞪，横山店长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惹我试试”的气场。这架势哪像是来买东西的顾客？
横山店长在洲本町这鱼龙混杂的地界开了十几年店，三教九流见得多了。直觉告诉她，这种人要么是来找茬的愣头青，要么就是……
来打劫的！
横山心里警铃大作，搭在柜台边的手悄悄地摸向了那个红色的紧急按钮——那玩意儿一按下去，附近派出所的警铃立马就能响，五分钟内警察就能冲进来。
不过，预想中的威胁没有发生。那个“狠角色”只是直直的走到了柜台前。
“请问，这里还招人吗？”
“啥？”
横山店长感觉自己耳朵像是被糊住了，烟灰簌簌落在报纸上。
“你……你要找工作？”
她上上下下又扫了真仪一遍。
这身板这眼神，怎么看怎么像道上混的，跑她这便利店来打工？开什么玩笑！
“对头。”
横山店长这回听清楚了。她叼着烟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姑娘真是在问招工的事。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了松，移开了准备按按钮的手指。
“哈！原来是来找工作的啊！吓老娘一大跳！我还以为是哪个组新来的小姐妹看我这小店不顺眼呢！”
横山店长哈哈笑着，指着真仪。
“瞧你这眼神，啧啧……！够凶！刚才差点没把姐姐我吓尿！”
“噗——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趴在真仪肩膀上装死的伊果瞬间被戳中了笑点，差点从真仪肩膀上滚下去。
“小真真！听见没！这个女的把你当成黑社会马仔了！哈哈哈！笑死本大人了！就你这穷得叮当响的样儿……哈哈哈！她什么眼神啊！”
“闭嘴。”
横山店长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真仪，自然也听到了她这声低语。她好奇地探了探头，左右张望：
“嗯？小姑娘，你跟谁说话呢？这儿就咱俩啊？”
她看看空荡荡的店里，除了货架就只有零星几个顾客和两个员工。
真仪面不改色：
“莫事，有苍蝇。”
“苍蝇？哪呢哪呢？”
横山店长狐疑地抬头，瞄了一眼角落嗡嗡作响的灭蝇灯，又低头看看还算整洁的地面。
“我这店卫生搞得还行啊……算了算了。”
横山店长把烟头随手掐灭了丢进柜台下的烟灰缸里，然后朝着后面仓库的方向喊了一嗓子：
“浅野酱～！过来帮姐姐看会柜台！姐姐带这位……嗯，这位求职的小妹妹去后面聊聊！”
“来了，横山姐！”
一个脸蛋圆圆的女孩应声从后面的小仓库里小跑出来。她怯生生地看了真仪一眼，赶紧低下头小碎步挪到柜台后面。
“走，去办公室说去。”
横山店长推开柜台挡板走出来，朝真仪招招手，示意跟上。
“这儿人多眼杂，不方便谈事儿。”
“要得。”
所谓的办公室其实就是仓库角落里用石膏板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堆着些纸箱，文件盒，还有一台嘎嘎响的旧饮水机。
“坐吧，别客气。”
横山店长指了指桌对面一张折叠椅。真仪依言坐下，姿势有些僵硬。
伊果则像进了玩具屋，好奇地在狭小的空间里乱窜，一会儿用小手戳戳文件盒上的标签，一会儿又踩在饮水机顶上，小脑袋东张西望。
“话说回来，小姑娘，”
横山店长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真仪。
“你是打哪来的呀？你这口音……啧啧，姐姐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算见多识广，愣是没听出来是哪的调调。怪新鲜的。”
“九州咧。”
“九州？哦——！怪不得。跑这么老远到碧海市来讨生活？不容易啊不容易。”
她的目光扫过真仪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你们那儿是不是还打鱼啊？看你手不像干精细活的，倒像是干力气活的料。”
真仪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招，还是不招。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看得人心里发毛。
“咳咳，别老瞪着姐姐看嘛，怪吓人的。”
横山店长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
“小姑娘，说真的你看上去……啧，怎么说呢，可不太像是会跑到我这种小便利店里来打工的人啊。”
横山店长的目光扫过真仪那过分漂亮却缺乏生气的五官。
“哪个学校的？高中毕业了没？”
横山店长换了个方向问。
“碧海女校。”
“……哈？！”
横山店长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水花四溅。
“碧……碧海女校？！你说那个……传说中的大小姐学校？！港区那个？！全是有钱人家小姐的地方？！”
“对头。”
“我说你在逗姐姐开心呢？那里头的千金小姐会想到来我这个破地方打工？我把我这个店卖了都没她们身上一件衣服的钱多。”
“那你爱信不信嘛。”
随即，横山店长像是想到了什么。
真仪脸上那份违和的沉静，那身与“大小姐”的身份毫不相称的打扮……
横山店长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在便利店这种迎来送往的地方更是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
尤其是那些有着各种各样难言之隐的“问题少女”。
她大概能猜到眼前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孩恐怕也是个有着复杂背景的“边缘人”。
“嘛，算了算了，”
横山店长挥挥手，她并不想深究别人的隐私。
“招倒是招，我们这儿确实缺个夜班和周末班的兼职。活儿不重，就是搬搬货收收钱，打扫打扫卫生。不过小姑娘，有些硬性条件咱得先说清楚，也不是姐姐故意不让你进来……”
横山店长话锋一转。
“你成年了吗？有身份证明吗？我们招人得登记备案的，正规手续，要交税的。蓝州集团那边规矩大得很，一点马虎眼都不能打。”
“15。”
真仪沉默了一下。
“证明……莫得。”
“莫得？”
横山店长皱起了眉。
“什么都没有吗，住民票呢？证明你住哪儿的那个？在留卡呢？证明你能合法待在这儿的？你从九州来，总得有个身份证明吧？或者学生证？学生证总有吧？那个也行啊！”
真仪摇了摇头：“都莫得。”
“……”
横山店长沉默了。
未成年，而且还是“黑户”，这就非常非常麻烦了。
按照日本的法律规定，招募这样的员工手续极其繁琐。万一这小姑娘在店里出了什么事故，或者惹上什么麻烦事，她这个小小的便利店可担待不起。碧海市的税务局和劳动基准署那边肯定要把她罚个清洁溜溜。蓝州集团最重视的就是用工规范，就算她横山雅美胆子再大，人脉再广，也不敢踩这种雷区，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横山店长搓了搓手，脸上堆起一个无奈的笑容：
“哎呀，小姑娘啊……抱歉，真的抱歉。你这情况……姐姐我这儿实在是不敢招啊。规矩摆在那儿，姐姐我也是小本经营，担不起这个风险。万一被查到了，我这小店就得关门大吉，姐姐我也得喝西北风去。”
不过，她还是试图给出点“建设性意见”：
“要不你去别家再问问看？或者……想办法先把身份证明什么的弄齐了再来？姐姐这儿的位置，可以暂时给你留着？”
又被拒绝了。
意料之中。
真仪积攒的烦躁感快要冲破那层冰冷的伪装。
“晓得了。”
“哼！又碰一鼻子灰！”
伊果幸灾乐祸地嚷嚷起来。
“活该小真真！谁让你是个没名没分的黑户小可怜！哈哈哈！本大人早就说了，去翻垃圾桶才是你的归宿……”
真仪没理她，拉开办公室那扇薄薄的的门板，走了出去。
那个叫浅野的圆脸店员正站在柜台后，看到真仪出来赶紧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整理收银机里的硬币，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自动门缓缓向两侧滑开，外面街道嘈杂的人声瞬间涌了进来。
就在真仪的一只脚刚刚踏出自动门的瞬间——
“呜——嗡——！！！”
一阵凄厉的狂风尖啸着，毫无征兆的从街道拐角处席卷而来，直直地撞向便利店门口那辆正在卸货的白色卡车。
“哐当——！！！”
“哗啦——！！！”
几声巨响猛然炸开，那辆满载着货物的卡车竟然像被顽童随手掀翻的玩具一般整个离开了地面，然后狠狠地坠落在地。
沉重的车身砸在水泥地上，不偏不倚正好横在了便利店那扇刚刚打开的自动门前，巨大的车身将出口堵的严严实实。
“我的车！！”
车厢门在剧烈的撞击中“哐当”一声弹开，里面堆积如山的货物如同山崩海啸般倾泻而出。
五颜六色的饮料瓶纷纷滚落，果汁和汽水四处喷溅，在地上炸开彩色的水花；
成箱的薯片，饼干被抛向空中，又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撒得到处都是；
一摞摞的速食便当天女散花般摔得七零八落，米饭和菜肴糊了一地……
眨眼之间便利店门口便化作了一片狼藉的灾难现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驻足。
“天哪！怎么回事？！”
“卡车翻了？！”
“快躲开！小心爆炸！”
“报警！快报警！”
真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钉在了原地。她看着眼前满地的狼藉，眼眸深处掠过了一丝警惕。
那风……不对劲。
“喂！搞毛啊？！安田，浅野！什么声音那么吓人？！”
横山店长的大嗓门从办公室方向炸响。
“横山姐，不好了！卡车翻了！送货的卡车翻在门口了！”
安田惊恐地回应道。
“啥玩意儿？！”
横山店长猛地推开办公室门冲了出来。
“卡车翻了？乖乖！还有这种事？！怎么弄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门外的灾难景象，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道啊！刚才……刚才突然刮过来一阵风！好大好大的风！呜——的一下！然后……然后车就……就翻了！”
安田语无伦次，显然被吓得不轻。
“呜……好可怕……”
浅野缩在柜台后面，脸色煞白。
“安静！都给我安静点！”
横山店长立刻回过了神，叉着腰指挥起来。
“安田，别傻站着！快打道路救援电话！报位置，说清楚！浅野，把急救箱拿出来，快！我去看看司机师傅他们有没有事！”
横山店长一边喊着一边就要往门外冲。
真仪黑沉沉的眼睛死死锁定着门外那片狼藉之外的某个方向。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阵掀翻卡车的狂暴怪风里夹杂着一股熟悉的阴冷气息——
那是她与伊果相遇以来，不断纠缠她的“脏东西”的味道！
“哦呀？来了来了！”
伊果的声音在真仪的脑海里疯狂尖叫。
“快！小真真，快去追！别让它跑了！那是上好的‘食粮’啊，大补！错过了就再等一百年了！”
战斗的本能如同岩浆般在血液里奔涌，叫嚣着追击。然而眼前那如同小山般横亘在门前白色卡车，却像一道绝望的闸门将真仪牢牢困在了原地。
“食粮”的气息就在外面唾手可得，但眼前这该死的障碍却让她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股气息在混乱中迅速变得稀薄下去。
烦躁。
一股前所未有的，焚毁理智的烦躁感疯狂滋长。
真仪她不想再等了，一秒钟都不想。
“快啊小真真，你这个笨蛋！它要跑了！快给本大人追上去啊，听到没有！”
伊果的尖叫直直的钻进真仪的脑海中。
“莫吵我。”
在所有人尚未从卡车翻倒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真仪动了。她径直走向那辆侧翻的卡车，弯下腰，双手牢牢抓住了卡车的底盘。
下一秒，那辆少说也有两三吨重的白色小卡车竟然被这个瘦弱的女孩硬生生地举了起来！
“嘎吱——嘎吱——！！！”
沉重的车身缓缓离开了地面，被一点点地扶正，轮胎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接着，真仪猛地发力一推。
“轰隆！”
那辆挡路的卡车被她硬生生推离了门口，滑到了一旁的空地上，稳稳当当地正着停住。
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
安田拿着电话的手僵在半空；浅野抱着急救箱眼睛瞪得溜圆；几个探头探脑的顾客呆呆的定在原地。
所有人都像看到了哥斯拉上陆一样，连震惊的功夫都没有了。
“浅野，快！急救箱给我！司机师傅！您怎么样？能动吗？安田！救护车叫了没？！”
横山店长焦急的声音从卡车另一侧传来，她正和几个热心的路人合力拉开车门，把里面惊魂未定的司机师傅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来。
安田闻言，赶紧对着电话吼叫：
“对对对，洲本町大野一丁目，罗森东洲本店门口！卡车翻了，有人受伤！快点来啊！”
真仪抹了抹手上沾上的灰尘和机油渍准备离开，去追击那股已经快要消散的污秽气息。
“等……等一下！”
一个颤抖的声音叫住了已经走到马路上的真仪。
是横山店长。
她拦在了真仪的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炯炯地盯着真仪：
“你……要不要在这里工作？”
真仪微微歪头，眼底掠过一丝疑惑。
她不明白，为什么前一秒还因为她没有身份证明而果断拒绝的人，现在又会主动发出邀请。
那股“脏东西”的气息已经快要彻底消失了，她没时间在这里耗下去。
“你说我没证明噻。”
“证明？！”
横山店长猛地一挥手。
“那个总有办法啦~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对不对！老娘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你这么……这么能干的姑娘！”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横山雅美罩着的人了！姐姐我在这片混了十几年，这点小事还摆不平？！你放心！”
真仪还是有些犹豫。那股稀薄的气息像钩子一样引诱着她的神经，她下意识地转头就想朝门外走。
“哎哎哎！别走啊！”
横山店长一看急了，连忙上前一步，伸手去拉真仪的胳膊。
“细川！算姐姐我求你了！你看，我这小店刚遭了灾，门口弄得一塌糊涂，正需要人手！像你这样……呃……的姑娘，简直就是老天爷派来帮我的啊！你放心！工资好说，待遇从优！姐姐我绝不亏待你！”
显然横山的“苦求”还不够有说服力，真仪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横山店长猛地一拍脑门，转身朝着还在发愣的安田和浅野吼道：
“安田！浅野！快去把那些撒出来的东西里面包装没破还能卖的都去给我挑出来！别磨蹭！”
“哦！”
安田和浅野赶紧手忙脚乱地去翻地上那些滚落的饮料和食品。
横山店长豪气地一挥手，指向地上那堆包装尚且完好的饮料，零食，还有角落堆着的那些贴着“今日到期”标签的便当：
“看到了吧，细川！只要你留下来，帮姐姐我干活，这些！还有我们店里所有当天到期下架的东西以后都归你，畅吃！管饱！怎么样？”
真仪那空空如也的肚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噗哈哈哈！小真真，快答应她听见没！管饭，畅吃！本大人要饿疯了！快答应啊你这个笨蛋！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真仪沉默了几秒钟。她能感觉到那股“脏东西”的气息已经彻底消的无影无踪。
追，肯定是追不上了。
算了。
真仪默默地咽了口唾沫，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重新占据了上风。
“……要得。”
她勉强吐出两个字，算是给这场突如其来的“招聘”画上了句号。
比起去“狩猎”，眼前的“食粮”显然更实在。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罗森东洲本店的后仓库里上演了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盛景。横山店长脸上那副“捡到宝了”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安田！浅野！手脚麻利点！别让我们的新同事饿着！”
横山店长中气十足地指挥着，俨然一副运筹帷幄的大将风范。
因为门口那场突如其来的“卡车灾害”，店里暂时挂了“闭店整理”的牌子，正好腾出人手来伺候这位主子。
安田和浅野像大饭店的侍应生一样，安田负责“主菜”——
他像个陀螺似的在微波炉和真仪的小板凳之间来回穿梭。
“细、细川桑！金枪鱼饭团热好了！小心烫！”
安田小心翼翼地捧着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还冒着热气的饭团一路小跑送到真仪面前。
真仪接过饭团，三下五除二撕开包装，两口就没了踪影。
“哦！真是不错，就是要这种气势！……浅野，鸡蛋沙拉三明治！快！”
“来了来了！”
浅野赶紧从角落里拿出“本日到期”黄标的三明治，递给安田加热。
“炒面！炒面便当热一下！”
横山看着真仪那仿佛无底洞般的胃，赶紧指挥。
“把那边翻车捡回来的饮料也拿几瓶过来！别光吃干的！”
“是，店长！”
安田连忙跑去抱了几瓶没摔坏的茶和果汁过来，放在真仪脚边的小箱子上。
真仪来者不拒，她撕开三明治的包装对半一掰，几口就塞进嘴里。
安田刚把热好的炒面便当递过去，真仪就一把掀开盖子，用叉子卷起一大坨面条，“吸溜”一声塞进嘴里。油亮的酱汁沾了点在她衣服上，她也毫不在意。
“呜哇……好、好厉害……”
浅野站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声嘀咕着。
“这得是饿了几天啊……”
“嘿嘿，多得是吃的呢，这才哪到哪！”
横山店长抱着胳膊，一脸得意。
“浅野，快去把后头那锅关东煮也端来！反正今天也卖不了了，别浪费！”
“啊？是！”
浅野赶紧跑去，不一会儿，一大锅冒着热气的关东煮过来了，浓郁的咸香弥漫在小小的仓库里。
真仪眼睛都没眨一下，拿起旁边的一次性纸杯舀起滚烫的汤汁吹了两下，就着里面的萝卜、魔芋丝、竹轮，“呼噜呼噜”地喝起来。
一直趴在真仪肩膀上眼巴巴瞅着食物的伊果终于忍不住了。
“喂，小真真！你这个自私鬼只顾着自己吃！”
伊果的小翅膀急得直扑腾。
“本大人也要！饿死了饿死了！分我一点！”
真仪的眉头皱了一下，显然被吵得烦了。
她随手从旁边安田刚拿过来的一堆临期食品里抓起一盒芝士奶油意面——那盒子比伊果整个身子还大，像打发苍蝇一样，随手朝肩膀后方一甩。
“啪嗒！”
那盒沉甸甸的意面砸在伊果小小的身子上，把她整个压在了下面，只露出两只小腿在外面乱蹬。
“呜哇小真真！你要谋杀本大人吗？！”
伊果气急败坏的声音从盒子底下传来。
真仪压根没理她，她已经把一盒咖喱饭消灭的一干二净，继续拿起下一个三明治。
“诶？”
浅野眨巴着眼睛，指着那盒在轻微蠕动的意面便当：
“横，横山姐……那个盒子……它好像在动？”
横山店长正看得津津有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哦，那个啊，大概是刚才包装破了吧？别管它，赶紧的再去热点东西！我看细川还能吃！”
“哦、哦！”
店长发话了，安田也不敢多问，赶紧又跑去准备饭菜了。
伊果好不容易从意面便当的“重压”下挣扎着爬了出来，金发和翅膀都沾上了点黏糊糊的奶油酱汁，小脸气得通红。
她恶狠狠地瞪了真仪的后脑勺一眼，但食物的诱惑显然更大。她飞到便当盒盖子上，小手撕开塑料封膜，一头扎进那堆散发着浓郁芝士香气的意面里大快朵颐。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唔…这个奶油味还不错……”
安田和浅野轮番上阵，眼巴巴的看着小山一样的食物——五个饭团、三个三明治、两盒意面、一盒咖喱饭、一大锅关东煮、外加好几瓶饮料迅速“塌陷”下去，消失在那张无底洞一般的嘴里。
这食量……这速度……简直是饿死鬼投胎啊！
他们俩忙得额头冒汗，感觉比平时上货还累。
“我的天啊……”
浅野擦着汗，小声对安田说：
“安田桑，你、你见过这么能吃的人吗？”
安田呆呆地摇头：
“没……没有……相扑选手也没这么夸张吧……”
风卷残云。不到二十分钟，战场被清扫得一干二净。
真仪拿起旁边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和沾了点酱汁的手指，站起身走到笑眯眯的横山店长面前。
“哟，吃饱了？感觉咋样？”
“嗯，巴适。”
“你喜欢就好，想吃以后机会多的是，吃到你吐都行。”
“对了。”
真仪突然开口。
“嗯？”
“我急着用钱。”
“哦？去找牛郎了？”
横山店长乐了，调侃道。
“年轻人火力旺盛我懂，但也要节制啊。要多少？”
“大概……二十六万。”
“噗——咳咳咳！”
横山被烟呛得一阵猛咳。
“哈？！二十六万？！小妹妹，你逗我呢？！”
“啥子是牛……”
真仪刚想问，随即又把话咽了回去，换了个词。
“制服。”
“哈？”
“买制服用嘞。”
“买件破衣服要二十六万？！”
横山一脸的不信，觉得这小丫头片子是在拿她当冤大头。
“就算是那劳什子大小姐学校，也不带这么夸张的吧？”
真仪默默地从包里翻出那张《制服采购指南》，递到横山眼前。
横山狐疑地接过纸，目光顺着真仪的手指落在那张纸上。
“常服夏冬款各一套，正装一套，含运动服，泳衣……合计二十五万八千円。”
“啧……”
横山咋了下舌，把纸还给真仪。
“行吧，我懂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家里人呢？这么贵的学校，能让你来，会一分钱都不给？”
真仪摇了摇头。
“没得家人。”
“一个都没？”
“……只有奶奶。”
真仪的声音低了下去。
“奶奶把所有钱都给我了，付了房租就没了。”
“所以，你就一个人从九州跑到这儿来了？”
真仪点了点头。
横山看着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突然没好气地笑了出来，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酒红色的短发。
“你说你这家伙……到底是胆子大，还是脑子缺根弦啊？”
她骂骂咧咧地站起身：
“行了，别哭丧着脸，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在这儿等着，不许乱跑！”
横山说着，转身走进了仓库最里面的一个小隔间，那是她的私人办公室。真仪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横山拿着一个丝绒袋子走了出来，“啪”地一声丢在柜台上。
“拿着。”
真仪解开袋口的绳子，往里一看，里面装的是一堆堆叠得整整齐齐的塑料圆片。
她疑惑地抬起头。横山又点上一支烟，解释道：
“这玩意儿叫‘特殊景品’。听好了，去商店街那家‘明星柏青哥’，别走正门，绕到后面那条小路找那个挂着‘TUC’招牌的小窗户，把这袋子递进去，他们就懂了。”
她顿了顿，吸了口烟。
“这里面大概值三十万，本来是老娘下周赌皐月赏的本钱，还没空拿去兑奖呢……哼，算了，就当这次的宝押在你身上了。”
真仪握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一时没明白过来。
“听懂了没？”
横山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
“你也没正儿八经的身份，去银行取钱也会被请出来，这玩意儿比现金安全，查不到流水。你换完钱，先把那身死贵的破烂制服买了，剩下的自己存着当生活费。”
真仪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谢谢。”
“行了，少来这套。”
横山摆了摆手，从柜台下面抽出一张排班表和一支笔。
“既然要在我这儿干，规矩得说清楚。你什么时候有空？”
“每天都可以。”
“傻啊你！”
横山用笔杆敲了下她的脑袋。
“你不要上学了？大小姐学校的课可不好混！”
她拿起笔，在排班表上勾画起来。
“这样，周一、周三、周五，你放学过来上晚班，从六点到十一点。周六上全天，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点。周日休息。时薪九百，明天晚上九点你过来一趟，我带你熟悉一下，没问题吧？”
“好。”
横山店长顿了顿，又补充道：
“你那三十万算我预支给你的工资，以后每个月从你工资里扣五万，半年扣完。懂？”
真仪点了点头。
“要得。”
“那就这么定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罗森东洲本店的一员了！好好干，‘大力士’小姐！制服就先穿我的那件好了！放心，洗干净的！”
真仪第一次觉得“工作”这件事或许并不只有“麻烦”和“不得不做”了。她抬起眼，透过便利店明亮的玻璃门，看向外面依旧喧嚣的洲本町街道。
午后的阳光白晃晃的，有些刺眼。
远处那些光鲜亮丽，积木般堆叠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中微微扭曲着轮廓。
或许这个混乱的都市也并没有她最初想象的那么糟糕透顶。至少现在她有一份能让她和某个麻烦精吃饱饭的工作。
明天下午四点，罗森便利店。
她记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