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蛇青金记 第三回 双姝初遇玉女峰

时轮流转，新日初升，是过去了一日。

天云横入在武夷山巅，如果说昨日还能感受些许微弱的绵阳，那么今日的阴云则像是厚重的棉被似的盖在高处，见不找任何明媚的边陲，死气沉沉的。

但，浮华的柳叶零落在奇山异石的显眼处，像是腰儿挪动的倩影，愈发朦胧的汽雾，蒙了上去，和玉女峰角下清澈明朗的二曲溪南互衬互映，野马分鬃。

粗犷的岩石屹立高处，光洁照人，有碧波涟漪，于竹筏头高歌；有秋意弄人，于心头环绕；我有美酒宝剑，于清野起舞。

午时，勉强能见带着哀灰般的光亮了，虽然微弱，却足以给这幅境界增添活力了。便用手抚摸着断桥下的镜面，直到游鱼迫不及待的露出头颅，才知晓应是要下雨罢。

一点，一滴，霎时间，成了一阵。

淡雨滋润，是恰到好处的把这几个月来盘踞在武夷山的血腥味洗去，芦荡丛里潜藏着人间百态的倒影，亦是难以看清。

遥想当年，过往多少英雄豪杰、江湖修士途经武夷，见玉女峰风姿，无不驻足赞叹。有道是：

玉女峰头叶渐绯，寒烟漫笼石苔肥。欲沐天光迎杏客，才知惊蛰去难回。

话说回这玉女峰，乃是武夷山水间最显灵秀处，三峰并立如削玉，峰下二曲溪水流淌，晴时波映峰影，雨时雾锁岩崖。上古之时，彭武彭夷兄弟治水开疆，劈出九曲十八弯，这玉女峰便在山水交映处静静伫立。因这峰头灵气沛然，利于修行，也曾有过一个以调息养生为大律的门派，只可惜三十年前素蛇血肉得长生的流言现世，使得武夷三十六峰三十六派惨遭天下群魔正道围攻，除去武夷山的天游峰，虎啸岩等门派因怀有上乘武学，有几名弟子杀出重围，那其余的武夷门派无一幸免，具遭屠戮，而这玉女峰，又成了一座无主山峰。

翠石台阶上，金蛇手执烟枪，烟气势头甚至要比这玉女峰的雨雾更重，她已在这山脚下等了快有两个时辰，却还是未见有人来迎接。

烟尽，无事可做的她只觉得心烦意乱，便在旁边寻了块避雨亭，怀膝而坐，思想这山清水秀的景观不正是修炼静功的好地方吗？并且自己天生体质阴极，又值微微小雨绛下不绝，阴气正盛，便闭眼沉思，默念静功咒语，把近日来积攒的烦闷聒噪心气全都随着吐纳呼吸间排出。

就在她刚刚进入神游忘我，清净不变的心境时，一只银环花蛇悄然的爬上避雨亭的梁柱，它见金蛇沉浸其中，本不好意思叨扰，但又见时间快到傍晚，连忙从梁柱上跳下，变作一只蛇头人身的妖精。

【金姑娘，我已通报了峰上的几位看守关隘的统领，道人居士，现在畅通无阻，可以随我上山了。】

【金蛇】“呵呵，甚好。”

她拨开柳眉双目，拂身站起，撩出了一阵阵好闻的体香流入雨中。

【金蛇】“小女在此谢过了。”

面前的女子唇含俏，媚骨天成，令蛇妖小二不经意间看到痴了，他挠头掩饰蛇鳞下的红晕，道：

【哪里话，昨日如果不是姑娘在客栈的救命之恩，现在能否站在这还两说………我……我………我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蛇妖小二害羞的模样，倒像是人间初次和良家勾搭的穷书生，金蛇觉得有趣，调戏之意油然而生。

【金蛇】“想不到你是这般知恩重情呐，待完全修成人身，必定是位俊俏的少年郎，哎呀，不知谁家女子好运，将来和你露水情缘。”

【金姑娘………还是不要哪我寻开心了吧，修炼人身这种难事，少说要我再练个七八十年，当下要紧的事，是先去峰上，介时我会把你引荐给夫人的。】

金蛇笑而不语，跟着蛇妖小二沿着台阶向上行去。途径的几道妖兵关隘，道士巡山，也如蛇妖小二说的一样，畅通无阻，只是有些人在路过时见金蛇美貌，多看几眼了。最为好笑的是遇到中原僧人，他们可不像弥勒教的淫僧，纵欲放肆，路遇金蛇，不敢正眼明看，迅速的低头走过，却耐不住心馋，朝后偷瞄两瞬，就双手闭合念念有词，向佛祖请罪。

到了半山腰处，有两个妖兵挑着担大缸酒水下山，把金蛇贪酒的性子给勾出来，硬是拉着蛇妖小二要买半挂葫芦，那两头妖兵刚开始还不愿卖酒给金蛇，但瞧见是蛇妖小二领来的，就换了副嘴脸，虽称不上恭敬，却是礼貌，把酒卖给了金蛇，好在买酒没误正事，这地方算近，离蛇妖夫人的行宫不远，估摸着天黑之前就到了。

两只小妖态度变化之快，令金蛇心存两分疑惑，联想前日蛇妖小二被新安派弟子挟持时所说的言语，主动用手拍了拍蛇妖小二的肩膀

【金蛇】“前日你在行不动客栈说，你与那渤海龙王有亲，当真有这回事？”

【哦，应是有吧，应是有吧。】

这小二口齿模糊，回答如何教金蛇满意？不过要想让他道出实情并非难事，金蛇脚步一快，几乎快要靠在蛇妖小二的身上，附耳香言道

【金蛇】“你我，又何必这样生分呢？”

要说此番作态，还真让蛇妖小二脸红心跳，他努力的挺足蛇腹，让自己看的高大威猛些，颇为自豪得意的说道：

【告诉你也无妨，这四海龙王之首，乃是东海龙王，而东海龙王的表兄弟封在渤海，是为渤海龙王。渤海龙王生九子，四子居烟台海岸口，为郡王，郡王收六妾，最受宠的第六妾，和这玉女峰上的蛇妖夫人是亲生姐妹，至于我嘛，听了不怕你惧我，我其实是那蛇妖夫人的侄儿嘞。】

【金蛇】“哦，那关系自然算近了。”

她的恭维甚是好听，蛇妖小二兴头不减，忽想起先前蛇妖夫人嘱咐他对外千万不可点破这层关系，免得他日惹出事端，给姐夫家丢尽脸面。只是他色心荡漾，哪里顾得上这些，仅是向金蛇草草交待几句：

【是吧，但这些旁枝关系其实不足挂齿，我家夫人也命我莫要把和渤海的关系和外人明说…………你就当我一时嘴漏，以后也别告之于人就行。】

【金蛇】“呵呵，我又怎会？”她心里暗想，就是渤海龙王亲自出面，也不是她的敌手，哪还需要给妾女一家薄面？但思虑到自己前来武夷山的目的，又不得不继续陪着笑脸

【金蛇】“但我有一事不解，听闻我们家夫人才六百多岁，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一方妖王，靠的是两件法宝立足，难道这两件法宝也是渤海赠予的？”

【这我知道一二不假……………】

闻听此言，那金蛇顿时眼冒精光，瞳仁里似有细碎金芒流转，像见了猎物的蛇儿骤然绷紧了心神，可转念一想，此刻还未见到蛇妖夫人，太过急切反倒露了破绽，便又轻轻垂下眼睫，将那点光亮悄然压了回去，只留唇角一抹浅笑，似是漫不经心般追问：

【金蛇】“哦？到底是哪两件法宝，说来听听。”

【夫人出手甚少，就是那两件法宝，我也仅远远的瞧见过一次，似是一口宝剑，一个锦囊袋。宝剑威力无比，刚柔并济，锦囊袋则可以按照主人的心意，主动变化出合适的法器来助战，至于是不是渤海处得来的，我尽是不知道了。】

【金蛇】“只是如此？”

蛇妖小二被她追问的不好意思，低头脑袋一拍，必是不想再多言，抬头发现金蛇失望的神情，忙安慰道

【这法宝之事乃夫人的秘辛，我不过是个小辈，哪敢随意嚼舌根。金姑娘，且再忍耐片刻，等见了夫人，若她肯说，自然会告知于你。】

这雏蛇，顾左右而言他，应是套不出甚么话来，金蛇也不纠缠，只是把玩着手中的酒葫芦，指尖在葫芦口轻轻摩挲，目光却扫过前方云雾深处的秀山轮廓。

一襟晚照下，有四足夺目朱梁屹立在野草扉间，醉过几眼，像是四位将军站在那里，背靠奇峰，但不输气势。近几步，就是一道冗长的拱门，在左右火把的光影变幻中，拱门的内部仿佛庸暗的巨口，看不清尽头，只剩下了无休无止的肃杀。仰望天间，是七重楼层，雨雾中，隐约可见赤红廊柱与飞翘檐角，檐下挂着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沉寂。

拱门边侧，是放置了两块石刻，一石刻字“玉女峰”，另一石，原本刻着“武夷玄门玉女派”七个大字，如今却被抹上黑漆，只能勉强分辨，又不知是哪路高深莫测的书法家，在黑漆覆盖过的地方歪歪扭扭的写上“天圣蛇母夫人行宫”几丑字，教人好不唏嘘。

拱门的黑暗里，有点反差的走出一位人类模样的雅致老者，虽修的两鬓斑白，面容苍老，金蛇却一眼看出这位老者亦不过是才修了两百年的蛇妖，和她比，谁算是“老者”呢？

【公子，恭候多时了。】

【不多时，不多时，诺是晓得今日是你这老幺哥看门，我还请愿半夜上山，教你吹个一夜冷风，哈哈。】

老者知道蛇妖小二又是在开些过分的玩笑话，他脸色温和，回道：

【净耍贫嘴，只怪夫人太过宠溺你。凭在行不动客栈出的洋相，原本少说得罚你禁闭一两月的。】

【禁闭？禁闭好啊，省的姑——省的夫人还要叫我去客栈里当小二哩，嘿，就在这行宫呼呼大睡一两个月，梦里也快活。】

老者被蛇妖小二逗的咯咯笑，向蛇妖小二身后一瞧，先是如预料般愣神好阵子，衬思道好貌美的蛇妖，皮囊色相许是九尾狐狸化成的人样也没如此摄人魂魄罢，但又顿和心意，袖袍执前拘礼，忙问：

【前辈大概就是那位使如意的金姑娘否？】

金蛇见老者人形耄耋，略感不悦，怪声怪气的回道：

【金蛇】“正是，小女此番回礼啦。”

老者道：

【折煞也。夫人命我于门前候着二位，请跟我来。】

两人跟着老者一同穿过拱门，雨雾被宫墙阻隔在外，院内竟无半分湿意，只闻幽幽檀香与淡淡妖气交织，萦绕在飞檐斗拱之间。

这行宫原是玉女派旧址改建，格局仍存少许清修之气，入目是一方青石板铺就的天井，石板缝隙间生着墨色苔藓，中央凿有圆形水池，池内无鱼，只浮着几片硕大的墨绿色莲叶，叶心凝着水珠，竟是剔透的黑色，细看才知是凝练的阴寒妖气所化。

穿过天井，便是主殿“指翠阁”。殿门敞开，朱红门板上镶着七枚拳头大的黑玉，排列如北斗，遥见里面左右两排各站着十位蛇妖侍女，且手拿玲珑小巧的橙黄灯笼铺路，而深殿高堂与前方铺开的道路之间隔着层漫漫纱罗，至于纱罗之后，勉强能看清有三道人形，为两位侍女，第三道人形则坐在祖师椅上，伴烛影飘忽不定。

走进殿内，还未行三步，老者忽然“噗通”一声俯首跪下，呼道：

【启禀夫人，公子和那金蛇已到。】

话音刚落，坐在祖师椅上的人形立刻端起身子，欣喜道：

【快快有请！】

金蛇与蛇妖小二登入殿堂内，于纱罗屏障五尺停下。蛇妖小二虽不必行跪礼，但也微微躯身，而这金蛇竟然十分大胆，既不跪拜，也不躯身，就直接站在那里，惊的蛇妖小二手脚无力，快要晕倒在地，要知他这姑姑可是出了名的心眼子小，要是记恨上了金蛇，又当如何？

【夫人，我回来了。】

蛇妖小二把头埋的低低的，暗地里不断的朝金蛇比了几个手势，皆被金蛇视诺无物，且见她将手指叩在下巴处，像是在思考什么，半响，才喃喃开口

【金蛇】“苏杭地界六百年蛇妖，金如意，特来拜见夫人。”

她故意把自己的年岁少报了四百多年，其一，是知晓这蛇妖夫人算不上心胸开阔之流，少说几百年纪，可以免得自己有“倚老卖老”的嫌疑，其二，这六百岁与这蛇妖夫人大差不差，兴许能让她生出点亲近感，便是极好了。

【哦，你就是金姑娘呐！还真生的国色天姿，怪不得我家侄儿被迷的神魂颠倒。听他说，他在行不动客栈被陶山的人挟持，多亏你施展手段，才没有性命之忧，我在这里替贵侄谢过了。】

【姑姑………】

蛇妖小二正欲开口，却被蛇妖夫人厉声打断

【闭嘴！昨晚我已说过你一回，今天我就不讲些甚么重话，当初就是因为你仗着自己的身份不同，惹了别人，我才教你去灵鼠大王麾下的客栈当个小二来洗去浮躁。谁成想依是不争气，还会让一个小派弟子捉去？这武夷山如今局势错综复杂，稍有不慎，性命难保！好吧，从明天开始，客栈你也莫去了，跟着教头在峰上勤加修炼，直到我等过几个月伐完素蛇白蟒前，你都不准下山！】

蛇妖小二连连点头称是，不由庆幸起来，只是不准下山罢，空闲时还能找找玉女峰上其他妖王账下的朋友寻点乐子，要是真丢去禁闭思过，才是真的无趣苦闷哩！

训斥了小二，蛇妖夫人又在顷刻间调转了态度，虽隔着层纱罗屏障，却能想象到这妖精表面示好，她降低声调，道：

【金姑娘见笑了，诶，昨日我听侄儿说，姑娘是专程来武夷山投奔于我，可这闽地虽是我蛇妖发源祖地，但和苏杭蛇妖是有几百年未曾联系，以你的修为武功，许是不该啊。】

【金蛇】“唉，夫人别提了。”金蛇佯装凄惨，口中谎话是面不改色的吐出来【金蛇】“我本在老家与世无争，哪曾想得罪了巫山派的内门弟子，那苏杭之地是待不下去，只能远走他乡，路上有高人说闽地的蛇妖夫人亦可为我的庇护之所，便想着到这儿了。”

当今人间，谈及势力格局，天庭为第一，朝廷第二，而巫山派仅次于朝廷排在第三。要是得罪了巫山派，还真难以立足生存。

仔细想来，目前名义上天下正道与一百零八路妖王联合讨伐素蛇，武夷山也有几个巫山派弟子，但每个势力现在都互相提防，谅是那蛇妖夫人有疑心，也不敢去找巫山派的人询问真假。

【好姊妹，好姊妹，别伤心了，那巫山派是参天大树，撼不动，咱避着他们不就是了？我正好手下缺几个能拿出手的主儿，你愿意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嘞。】

闻言，金蛇硬是从眼角挤出两滴清泪，这才顺势跪伏在地上，急称谢道

【金蛇】“夫人大德，遇着事儿，只听差遣罢了。”

那夫人虽把事情看似愉快的应允下来，但绝非心思迟钝的女流，这闽地乃蛇族祖源，论修为强过于她的蛇王知道的就有那么四五位，怎地偏偏投靠她来了？又者，金蛇同她都有六百年修为，换做是她，哪里会甘心屈居屋檐。就把身边侍女招呼的近些，细语道

【青儿，那论经堂还有间空房，离你住的近些，你带金蛇过去，以后互相照顾，多走动走动。】

【青蛇】“夫人，我向来喜欢清静………只怕难以接受。”

【甚叫难以接受？入我麾下，可称一家人了，再说，你性格孤僻，这金蛇似你般道行不浅，闲时亦可切磋切磋，权当增个伙伴罢。】

【青蛇】“…………是。”

紧接着，那位侍女便从纱罗后缓步走出。

这侍女身着一袭碧色罗裙，裙裾绣着细密的缠枝，发间未插珠翠，只以两束嫩白发带绾成两条马尾，余下几缕垂在颈侧，沾着殿内烛火的暖光。肌肤胜雪，却不是寻常女子的温润，

她手中拿一柄明雅灯笼，漫步到金蛇面前，个头仿佛十四五岁的少女，明明是娇子的容颜，却透着几分男子般的骄傲刚毅。

蛇妖夫人在纱后笑道：

【这便对了，金姑娘，这是我的贴身侍女青蛇妖，名作青玉簪，有四百年道行，即她在这行宫待才几月，却诸事都熟稔。】

二蛇面面相视，愣是无言，金蛇凝眸打量青蛇，分明是素未谋面的模样，心头却莫名涌上一股熟悉感，似是在哪处云雾深处曾有过交集，偏又想不真切。她指尖捻着袖角，将那点疑惑压下，随即唇角弯起，漾开一抹婉约浅笑，眼尾斜挑间，仍带着几分惯有的妩媚

【金蛇】“妹妹生得这般俊雅，倒让我瞧着有些眼生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