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一点。
对于碧海市这座永不眠的钢铁森林而言,这不过是另一场浮华盛宴的序曲。
细川真仪正是在这片浓墨中狂奔的身影。
她刚从罗森便利店下班,制服外面草草套了件自己的旧外套。
她穿行在灯火阑珊的海岸快速路上,脚下的运动鞋“啪嗒、啪嗒”急促的点在地面上,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我说……小真真,你有必要这么火急火燎的吗?”
一个尖细的童音从她外套的口袋里传来。
“从便利店出来你就跟疯了一样跑,本大人的晚饭都快被你颠出来了!就不能走慢点?反正那个双马尾丫头也说了,只是去‘看看’而已,又没规定时间。”
“闭嘴。我答应了别个,就不能不去。”
“呵,你不去又怎么样?本大人可是神明,神明就得把精力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面,其它鸡零狗碎的事情根本不用在意嘛!”
伊果在口袋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她那套歪理。
“再说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个被狗撵的耗子一样,一点排面都没有!电视里那些‘惩恶扬善’的英雄,哪个不是有自己专属的交通工具?你看看那个假面骑士,人家有旋风号,呜呜响的;那个蝙蝠侠,人家有蝙蝠车,帅到没朋友。你呢?你就只有两条腿!太掉价了,你这样的契约者简直是在丢本大人的脸!”
“你本来就不要脸,没脸可以丢。”
“细——川——真——仪——你给本大人再说一遍!!!”
真仪没再理会口袋里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废物。
跑过一段上坡路,穿过一条高架桥,视野豁然开朗。一栋孤零零的五层小楼,如同墓碑般矗立在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
那就是那个瓜女子嘴里的的“蓝州集团社工部第一社工寮”。
它与周围那些灯火通明的现代建筑格格不入,像一块溃烂的伤疤,顽固地附着在城市光鲜的皮肤上。
墙皮剥落,暗红色的砖块裸露在外面,没几扇窗户的玻璃是好的,风刮过会发出“呼呼”的尖啸声。楼顶上那几个蓝州集团的字眼也已经锈迹斑斑,在夜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真仪停下脚步,仰头打量着这栋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建筑。
“啧啧,这地方看起来可真够破的。”
伊果从口袋里探出小脑袋,也跟着一起看。
“阴气森森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说小真真,你确定要进去?咱们现在掉头回去吃点宵夜睡大觉还来得及。”
真仪没有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她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微弱的呼唤好像从那栋楼的深处传来,轻轻地牵动着她的神经。那不是声音,更像一种直接的共鸣,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感。
“喂,小真真,你干嘛发呆?”
伊果见她半天没反应,用小脚丫踢了踢她的脑袋。
真仪回过神,摇了摇头,将那股奇怪的感觉压了下去。
“走吧。”
她不再犹豫,迈开步子朝着社工寮那黑洞洞的大门走去。
刚一踏进楼里,一股腐败物的浓重气味便扑面而来,熏得她差点当场吐出来。
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脚下黏糊糊的,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空气又闷又热,让人喘不过气。
“我去,这什么鬼地方!”
伊果立刻尖叫起来。
“又黑又臭!小真真,快让本大人出去,本大人的神体要被这污秽的空气给污染了!”
“你走一个试试。”
“呜……知道了啦,那么凶干嘛。”
真仪摸索着墙壁,试图找到电灯的开关,但摸了半天只摸到一手粘不拉几的东西。
“喂,伊果。”
“干嘛?!”
伊果还在气头上。
“给我打点光。”
“哈?你把本大人当手电筒了吗?!本大人可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你居然让本大人给你?!”
“是又啷个样?”
真仪威胁道。
“你快点走到前面去,不然我就把你翅膀上的毛一根一根全部拔光。”
“你……你这个无慈悲的家伙!渎神的小杂毛!”
伊果虽然气得浑身发抖,但她清楚真仪绝对说得出做得到。好神不吃眼前亏,与其被修理一顿,还是照她说的去做比较好。她只好“屈辱”地从真仪的口袋里飞了出来。
“细川真仪,算你狠!等本大人恢复了神力,第一个就把你绑起来打屁股!”
她一边放着狠话,一边不情不愿地催动神力。一团金色的光从她小小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像一盏提灯,瞬间照亮了周围。
光芒所及之处,景象触目惊心。
大厅的地面上满是各种凌乱的脚印。墙角堆积着腐烂的垃圾和废弃的桌椅,墙壁上则爬满了大片大片的蛛网,几乎遮蔽了原来的墙面。
“走吧。”
真仪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是老式的铁制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
越往上走,空气就越发闷热,那股腐败的气味也愈发浓重。墙壁上的蛛网异常坚韧,伊果发出的光芒照在上面,反射出令人作呕的油腻光泽。
“喂,小真真,你有没有觉得……有点不对劲?”
飞在前面的伊果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的‘流动’很奇怪。感觉就像在什么东西的肚子里一样。我们似乎做什么,那家伙都能感觉到……”
真仪没有回答。
那个呼唤越来越强烈了。真仪的脑袋隐隐作痛,眼前的景象也开始逐渐扭曲。
墙壁的轮廓蠕动起来,脚下的楼梯也似乎在不断地延伸。
“稳住精神,小真真!”
伊果急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些都是幻觉!这里的脏东西已经开始影响你的感知了!别被它迷惑了!”
真仪咬了咬牙,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她继续向上走。
三楼……四楼……
幻觉越来越严重了。
她开始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有女人的哭泣声,有男人的惨叫声,还有一些像是野兽咀嚼骨头发出的“咔嚓”声。
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愈发光怪陆离。
她看到墙壁上那些黑色的霉斑仿佛活了过来,像潮水一样蔓延,汇聚成一张张扭曲而痛苦的人脸。天花板上垂下的蛛丝,也变成了一根根惨白的手臂,无力地摇晃着。
“别看!别听!”
伊果在她耳边大吼。
“小真真,这些都是假的!脏东西在攻击你的精神,注意力集中!”
真仪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腕上那个冰冷的金属手环。
手环上传来冰凉的温度,将那些疯狂的幻象隔绝开了一部分,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周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死死地盯着脚下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上走。
就在她快要到达五楼的时候,一个模糊的人影,突然出现在了楼梯的拐角处。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看起来比她小几岁,留着和她一样的黑色长发。她背对着真仪,看不清脸。
“姐姐……”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真仪的脚步瞬间顿住了。
“姐姐……你终于来了……”
女孩转过身,抬起头。
那是一张和她有七八分相似,但更加稚嫩的脸。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正无助地看着她。
“姐姐,快来……快来救我……”
女孩一边哭着,一边向楼上跑去。
“小真真,站住!别过去!”
伊果大喊起来。
“那是假的!是陷阱!”
真仪也在不断的提醒自己,这是幻觉,是假的,是那个怪物为了引诱她而制造出来的骗局。
可是……
她的心,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
“姐姐……”
她从来没有过妹妹。
她也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姐姐”。
她看着那个在楼梯尽头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影,鬼使神差地迈开了脚步。
“喂,小真真!你是傻了吗?气死本大人了!醒过来啊!”
伊果急了,直接一头撞在了她的脸上,但毫无作用。
真仪就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双眼无神,只是执拗地追随着那个白色的幻影,走向了社工寮的最顶层——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耳边炸开,真仪猛地一个激灵,混沌的意识瞬间被拉回了现实。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伊果正悬浮在她面前,气急败坏地甩着自己那只打得通红的小手。
“你总算醒了!本大人叫了你半天你都没反应,跟丢了魂一样!再不赏你一下,你就要直接走进那个怪物的嘴里了!”
“晓得咯嘛……”
真仪捂着自己发烫的脸颊,环顾四周。
整个楼道都被一层又一层厚得离谱的蛛网所覆盖,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白色迷宫,空气中弥漫着一片令人作呕的粉色雾霭。
那些蛛丝和楼下见到的完全不同,它们更粗更黏,像拥有生命一样在微微地蠕动着。
当真仪试图向前走一步时,脚下的蛛丝立刻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将她的脚踝死死地捆住。
“切。”
真仪用力一挣,轻易地挣断了那些蛛丝。
她一步一步地向着巢穴的深处走去。每前进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来摆脱那些从四面八方不断缠绕上来的蛛丝。
头脑中那股违和感也越来越强烈。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一艘狂风骤雨中飘摇的小船,随时都有可能被那片粉色的雾霭所吞噬。
“喂,小真真,你还行不行?”
伊果担忧的说。
“不行我们就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个‘脏东西’的精神攻击比本大人想的要厉害的多,专门针对你这种脑子不好使的,本大人也完全没办法……”
“我……还行。”
真仪咬着牙,嘟囔着。
她不能退。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如果她现在退缩了,会失去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
她拨开眼前一层厚厚的蛛网,前方的景象让她瞳孔猛地一缩。
在走廊的尽头,那片粉红色雾霭最浓郁的地方,悬挂着数十个大小不一的、人形的白色茧蛹。它们像一排排风干的腊肉,被粗大的蛛丝倒吊在天花板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大部分茧蛹都已经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里面的内容。但有几个似乎是新形成的,还能隐约看到里面的人形轮廓。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周围的粉色雾霭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猛地向她席卷而来,将她彻底吞没。
这一次,真仪再也没能抵抗住。
那团雾霭似乎带有强烈的麻醉效果,瞬间瓦解了她紧绷的意志。
她的身体一软,眼前的景象再次扭曲起来。
蛛网、茧蛹、腐败的楼道……所有的一切退去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客厅。
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夕阳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地板上,将整个房间染成了一片柔和的金色。
“姐姐,你回来啦!”
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不再哭了,她从厨房里探出小脑袋,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妈妈今天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汉堡肉哦!”
一个温柔的身影从女孩身后走出来。那是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她走到真仪面前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真仪额前的一缕乱发。
“真仪,欢迎回家。今天在学校累不累?”
妈妈……?
真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从来没有过妈妈。
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奶奶那张布满了皱纹和风霜的脸。
“姐姐,发什么呆呀?快去洗手,准备吃饭啦!”
小女孩跑过来,拉住她的手。
那只手小小的,软软的,暖暖的。
“我……我……”
“怎么了,真仪?”
女人关切地看着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伸出手,贴了贴真仪的额头。
“没发烧啊……是不是在学校里被谁欺负了?告诉妈妈,妈妈去给你们老师打电话!”
“莫得……”
真仪摇了摇头。
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她只是觉得……好温暖。
这种感觉,是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被人关心着,被人期待着,被人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会累、会饿、会被欺负的“人”,而不是一个“问题少女”,一个“怪物”,一个“麻烦”。
“哎呀,怎么哭了?”
女人心疼地擦去她的眼泪。
“傻孩子,有什么委屈就跟妈妈说呀,不要总是憋着不讲。”
“姐姐不哭,不哭哦。”
小女孩也踮起脚尖,用她的小手笨拙地帮她擦着眼泪。
“我会保护姐姐的!”
真仪看着眼前的两人,那颗被冰封着的心终于开始融化了。
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吗?
原来……这就是被人爱着的感觉吗?
真好啊……
如果……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她再也不想去面对那些鄙夷和恐惧的目光了。
她想留在这里。
永远地,留在这里。
“真仪,别站着了,快过来坐。”
妈妈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餐桌旁。
“去帮姐姐拿碗筷。”
“好嘞!”
妹妹欢快地应了一声,跑进了厨房。
真仪像个人偶一样顺从地在餐桌旁坐下。
她看着桌上那些热气腾腾的的饭菜,看着妈妈脸上那温柔的笑容,看着妹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太过美好的梦。
“来,姐姐,你的碗筷!”
妹妹把碗筷放到她面前。
“妈妈,我肚子饿了,可以开动了吗?”
“你这只小馋猫。”
妈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等姐姐一起。”
“我……我开动了。”
真仪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还在滋滋作响的汉堡肉。
好吃……
比她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好吃。
“慢点吃,别噎着。”
“多吃点蔬菜,对身体好。”
“姐姐,这个也好吃哦!”
妹妹把一勺土豆沙拉舀到她的盘子里。
真仪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着食物,拼命地这份温暖全部吞进肚子里。
“喂……小真真……醒醒……”
“……你这个……大笨蛋呀……”
耳边似乎又传来了伊果那模糊不清的叫喊声。
好吵啊……
真仪皱了皱眉。
是谁在打扰她?
她不想听。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妈妈,和妹妹一起吃完这顿饭。
“姐姐,你怎么了?”
妹妹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她。
“没什么。”
真仪摇了摇头。
“就是觉得……今天的饭,真好吃啊。”
她放下了筷子,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妹妹那柔软的头发。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个瞬间,整个世界突然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餐桌、饭菜、妈妈、妹妹……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破碎,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