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几日,在离武夷山二百里的信州城野外。
偏僻的河滩边,鸦鸟们从耕牛的骸骨里纷纷散出来,畜牲们的眼睛盯着上游的树林,天未见分晓,黑的,就像是给茂木披上了自己的羽毛。
生涩…………将滩涂围成圈儿的石块宛如父亲的臂膀,厚实的在河边怀抱着,可仔细一看,组成“臂膀”的石头又似乎被大自然雕刻成人脸的模样,冷漠的盯着身下污浊的河流。
水污浊的接近黑色,根本看不清水底都隐藏着什么,只有那些萎了的芦苇能清晰的映照在视野里。
水,万物的生命之源,正不断的冲刷着近处腐朽的木条,可悲哀的是,那些被冲近河水的木头里,隐约蠕动着某些条装物体,不知是刚产下不久的虫卵,还是其他的什么。直到那个物体被拍起的浪花丢到空中,才明白,不过是早已干枯多年的脐带与胎盘。
当脐带与胎盘再次落水,便吸引了无数条寄生在河流里的线虫,它们聚集起来,将这个富含营养的器官密密麻麻的覆盖,剧烈的扭动在河流中央形成了一道微笑的漩涡,线虫们在风与水的帮助下轻缓的飘动尾巴,像极了女孩子乌黑靓丽的秀发,在暧昧的冬天里招摇。
这条河流的脸颊已经千疮百孔,淡分色的叶子一个接着一个的落下,遮盖住了泥土的坑洼,接连的阵痛,使得生物的小腹传来阴森的寒意。
直到“它”的手从水中伸出,拼命的扒着岸边,不让自己被水流冲到更远的地方。
先是它那一双畸形的双手,紧接着是头颅,上半身,最后是条臃肿破烂的蛇尾被拖上岸蜷缩起来。世界最开始是空白,毫无意义的,直到那个叫做盘古的男人倒在这片空白上,尸水灌溉成了海洋,腐肉被细菌窃取长为了草木,于是乎,世界有了鲜活的生命,存在也就被赋予了命运。
它————素蛇从肮脏的河流里爬出来,可是素蛇的肉体依旧是干净的,看不到一点污浊。素蛇先是哀嚎几声,随后便不叫了。
滩涂的风是死的,毫无生气的。
没有一丝流动,只裹着河底翻涌的腥臭,沉甸甸的贴在污浊的水面上一动不动,僵死而已,连挣扎都变得奢侈。
妖気……
素蛇趴在河岸,湿冷的空气不断吸进鼻腔作乱着,待到一丝明亮从河流尽头的地平线托举出来,是早晨开始升起的太阳啊!
太阳升起,才终于驱散了黑暗,但并不会产生希望的感觉,因为日出是难得的血色。
此刻,在日出携带出的血色光明的映照下,素蛇身上可怖的伤口也终于能看的清楚,蛇鳞皲裂着,每一片都嵌着黑泥,尾尖蜷成死结,缠在自己畸形的手腕上。最刺目的是背脊:锈迹斑斑的脊骨从背后巨大的伤口里钻出来,骨帽上凝着发黑的血痂。
明明是自己的骨头,自己的一部分,却仿佛钉子,像是有人把“痛苦”钉进了它的肉体,钉子间还缠着裂透的肝肠,风一吹,便晃出温热的茉莉味。
蛇尾偶尔还能看到过深的伤口,有的是兵器划破造成的,有的,则是撕咬的痕迹。
它沉在水里,已经漂流了几天,而这期间素蛇是完全没有任何的意识的。一些零碎的小伤口在沉河后已经逐渐的恢复,只剩下几个巨大狰狞的伤口还暴露在空气里。
早阳把河水染成泼翻的血盆,浪拍上岸时,泡沫是灰蒙的,裹着它蛇尾的鳞片簌簌剥落,露出底下发白的筋膜——那筋膜里嵌着细小的毒素,成千上万种,来自不同的门派。毒素被血光一照,竟泛出细碎的磷火。
到底是太阳,还是眼窝在渗血呢?
不可名状地怪奇、狂乱、幽漩。

这时,素蛇背后的伤口开始不断的涌出黑色的雾气来。
那些黑气又像是水一样,溢出在素蛇贴着地面的身体周围,犹诺女人出血大量时的月经,心理对腌臜物体的排斥占据了一切。朦胧,对,就是朦胧,没有人知道这团从素蛇体内流出来的黑色物体到底是什么。
隐约中,能看到这团黑色物体里频繁的伸出指甲、眼睛、牙齿等,又迅速的沉没回去,以及声音,愤怒的质问,懦弱的祈求,淫荡的呻吟,痛苦的吼叫,如同野兽般撕扯的素蛇。
接着那团黑色的物体立了起来,纤细的弯成了弓状,呢喃的咒骂着什么东西,黑色的物体,它的轮廓慢慢抻成了人的形状,肩是塌的,腰是软的,像被折过无数次的纸人,每一处关节都透着不自然的扭曲。
黑气裹得极紧,连五官的轮廓都磨成了模糊的影,只有“脖颈”处垂着一缕细长的黑丝,晃起来像女人散着的头发,却在风里僵成了硬邦邦的绳。
它就那样站着,像从素蛇伤口里淌出来的苦难,凝成了人形,连影子都没有,只有黑气裹着的轮廓,在血色的晨光里,成了滩涂上最浓的一团阴翳。
看不出面容,也看不出具体的性别,只能辨认出这个黑色的东西是个“人”形。
那黑气人形的手缓缓抬起来,指节是尖的,像锈了的铁钩,没发出半分声响,就贴到了素蛇背脊的伤口上。
黑气顺着素蛇后背伤口往肉里渗,像墨汁浸进宣纸,素蛇洁净的皮肤瞬间浮起几道黑纹,是筋脉被扯动的痕迹。
“嗤啦”一声轻响,比蚊蚋振翅还细微,那只手钻进去了,指尖捏着素蛇的一根筋脉,慢悠悠地往外扯。
筋脉是白的,沾着暗红的血,被扯直时绷得像要断的弦,素蛇的身体跟颤抖,是因为筋脉被扯动的疼痛。
黑色的人形不着急,一根一根地掰。每掰断一根,素蛇的身体就颤一下,伤口里涌出来的黑气便更浓一分。
滩涂的血色晨光里,只有那团黑气在动,一下一下,被掰断的筋脉像被丢弃的线,缠在素蛇的伤口上,像指甲刮过玻璃的声响,在孤独里越走越远。
最后一根筋脉在黑气的指尖“啪”地断成两截,白腻的断口溅出几丈红的血,落在黑气上,像被吞进了无底的黑里。
素蛇的身体彻底瘫软下去,蛇尾松了死结,垂在泥地里,连抽搐都没了力气。
这时,那团黑气里突然冒出声音。不是之前的嘶喊或摩擦,是笑。
那笑迟钝舒缓的,像舌头舔过牙床的甘甜,一开始是细弱的气音,慢慢缠成了女人的尖笑,又混进孩童的咯咯声,最后拧成老人的嗬嗬低笑,裹在一起在泥土里晕染。
笑了很久,黑气发现素蛇彻底没了反应,那团黑影才停住。它的手垂下来,指尖还沾着筋脉的液体,在空气里划了道歪歪扭扭的弧线,然后转过身,朝着上游的密林走。
它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拖着黑气,在泥地上留下一道黑糊糊的印子,印子里很快长出几丛发黑的草,草叶尖上沾着笑的余味。
只剩下素蛇还趴在岸边。
不知过了多久,素蛇的瞳孔再次出现生命的光芒,他将手朝前张开,像是要把太阳抓住般,用及其怨恨的语气从嘴里吐出了语言:
【素蛇】“女……女娲!”
素蛇的鳞片开始簌簌剥落,每一片都带着泥,露出的不是筋膜,是光洁的皮肤,从尾尖往腰腹爬,像冷色的布被慢慢掀开。蛇尾蜷缩的弧度越来越小,最终“咔嚓”一声轻响,骨节重组,竟成了两条笔直的腿,刀线般利落,连一点蛇鳞的痕迹都没剩。
背脊的伤口在收,那些暴露的脊骨像被按回肉里,痂化成灰,伤口处的皮肤慢慢长平,连一道疤都没留。素蛇的上半身缓缓抬起,脖颈拉长,人脸的轮廓一点点变得清晰。
乌黑的长发疯了似的从头皮里钻出来,瞬间垂到腰际,乱糟糟地缠在脸上,只露出一双赤红色的瞳孔,像刚哭过血的女鬼,怨毒地盯着周遭的一切。
他赤身裸体地趴在泥里,浑身沾着黑泥与血污,俊美得诡异,又环溯得骇人。
等素蛇撑着地面站起来时,已经是个成年男子的模样,竟和这滩涂的污秽格格不入。
他在河边站了很久,鬼气森森,又像是山里的精灵,面如茉莉。过了会,素蛇回过头去,向着黑气走去的方向离开河边。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些想杀自己的“人”有没有追过来,就像是个刚刚来到新世界的婴儿般迷茫的在丛林中行走。
素蛇赤身裸体穿行其间,及腰的长发被枝桠勾住,扯出几缕凌乱的丝,沾着草叶的露水与腐叶。即便他的脸颊被长发遮去大半,仅露一只眼睛,也美的妖异。
走得很慢,赤足踩在腐叶堆上,没有声音。他本就不知方向,自然无所谓迷路,全凭借着感觉在丛林里行走。
天黑了,丛林彻底陷入黑暗。只有偶尔闪过的萤火虫,在远处的树影间飘晃,像引路的鬼火。他依旧在走,没有停歇,白哲的皮肤被树枝划破,渗出血珠,落在腐地上,瞬间便被吸干。他似乎不知疼痛,也不知疲惫,只是机械地往前走,长发在黑暗中飘动,像一团黑色的雾,包裹着那具肆欲又孤绝的躯体。
他一脚踏出树林,却一脚踏进了一条荒废多年的商道。路面坑洼不平,嵌着车轮碾过的陈旧痕迹,旧的似乎将被磨平,可同样代表着继续走下去必定能找着人家。只是素蛇哪里会知道这些道理呢?一万年前在他被压在武夷山下之前还没有“人”这个生物,倒是有“人”的祖先—————女娲的小儿子南猿,一种浑身披着黑色毛发,只会尖叫的猩猩。而南猿的后代是一种体型更小,双足行走,叫做智的猩猩,虽然叫智,但是基本没甚么智慧。本来智要进化成“人”还需要过好多年,但是女娲把素蛇的脑髓挖出来喂给智以后……………
想到这,素蛇忍不住冷笑一声,他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同样也理解不了“人”为什么要杀他,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没有真实感。
甚么是真的呢?
他的恨意比甚么都真,有对女娲的,有对那些想杀了自己的“人”的恨意,无比的真切,刻骨铭心。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的黑暗里终于透出一点淡淡的光亮,不是萤火虫的冷光,是昏黄的、带着暖意的光。那光亮很微弱,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却又固执地亮着,吸引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那点昏黄的光在黑暗中浮沉,像枚泡在油里的蜡烛,越靠近,空气里便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滞涩。
再往前走,声响渐渐清晰起来。是刀剑相撞的脆响,“铛”“叮”,一声接一声,不密集,却每一下都敲在神经上,像有人在耳边用钝器磨着骨头。那声音带着暴戾的气息,是金属撕裂金属的锐响,混着隐约的喝骂与喘息,从光亮处飘过来,在空旷的商道上荡开回声,层层叠叠,像无数人在暗处厮杀。
素蛇的脚步下意识慢了下来。一种陌生的情绪从灵魂里钻出来,是恐惧。不是对黑暗的畏惧,不是对未知的迷茫,是源自本能的、生理性的战栗。那刀剑碰撞的声音,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的记忆;千弩齐发的轰鸣,利刃划破鳞片的剧痛,背脊被兵器穿透的灼热……无数碎片化的痛苦瞬间涌上来,让他浑身的皮肤都绷紧了,指尖微微蜷缩,嘴唇抿成一条歪曲的线。
那恐惧越是汹涌,胸腔里的恨意便越是浓烈,像被刺破的肺,正滋滋地冒着泡,顺着血管蔓延到全身。他像是疯似的朝着光亮的方向奔去。
而在前面三里地,正有二十几个骑马的人手持鬼头刀杀过,他们穿着杂乱,有些着甲胄,有些却光着膀子,压根不成建制的模样,而骑马人后面还跟着二三百个手持武器的人。
至于素蛇能瞧见的光亮,则来自于被这些人包围的几量马车。马车的车头皆挂着火把,六辆乌木马车一字排开,后面则是两量规格较高的红杉马车,车厢板厚逾三寸,钉着碗口大的铜钉。车帮上隐约可见“泉金公商”四字朱印。车辕两侧各缚着半人高的货箱,用粗麻绳捆得结实,边角处露出些微绸缎流苏与药材碎屑,显是满载着南来北往的奇珍货物。
护镖的镖师共四十三人,皆是江湖打扮:短打劲装,腰悬单刀,背上或挎镖囊,或负强弓,腰间铜铃随着马步微晃。
这护镖的镖师们以及身后的马车正被那群骑马人和手下包围,见这般规模,却已不能称贼,乃匪罢。
镖师中为首一人年约五旬,面膛黝黑,颔下三缕长髯,手持一杆镔铁枪,枪尖斜指地面,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周遭匪徒,正是路通镖局的副镖头周通。
后面的一辆红杉马车拉开帘子,见一脑袋浑圆,瞪眼却咪,鼻有八字的中年男人露出头来,乃泉金公商的老板丁忠,他略感慌张,忙问周通道:
【丁忠】“诶诶,周兄弟,咋这能过去吗?”
周通拍着胸脯苦笑道:
【丁老板宽心,对面能带出几百人下山,说明是大规模进村扫荡,我们不是最大的油水。而且一般这种规模的匪徒,说不定手上有火器和法器,打自然打不过,您给看看卸下哪些当过路费?】
周通深知行走江湖,走镖不一定全靠武力,面对打不过的敌人,只能好好谈判,把买路钱砍价到最少。虽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可这个规矩在匪徒、镖人间是默认的。
丁忠不甘心的思考一阵,又道:
【丁忠】“这样吧,你问问他们领头的,我那箱胡椒值不值当?”
周通闻言,略一颔首,提着镔铁枪,翻身上了一匹黄骠马。他勒住缰绳,沉声道:
【丁老板稍候,某去与那匪首说项。】
说罢双腿一夹马腹,那马打了个响鼻,缓步朝着匪群中央行去。
夜色如墨,火把映照下,匪首的模样愈发狰狞,此人约莫四十上下,满脸横肉,左额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斜贯眉眼,头戴一顶破烂毡帽,身披兽皮坎肩,腰间悬着一柄厚背鬼头刀,刀鞘上还挂着几枚风干的人指骨,随着马匹颠簸轻轻晃动。他胯下是一匹黑马,喷着粗重的鼻息,蹄子不断刨着地面,显是野性难驯。
周通行至距匪首三丈处勒马,抱拳道:
【在下路通镖局副镖头周通,见过当家的。我家雇主愿献上一箱胡椒,权当买路财,还望当家的高抬贵手,放我等一行西去。】
他语气不卑不亢,既存江湖人的体面,又带着几分隐忍,深知此刻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匪首闻言,突然咧嘴狂笑,笑声粗嘎如破锣,震得周遭火把火星四溅。
【胡椒?】
他眯起独眼,目光在周通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
【那东西的确值钱,但周兄弟,我话不妨说明白了吧!我的雇主雇我杀了你家的雇主!】
周通脸色微变,正欲再开口周旋,却见那匪首猛地眼神一厉,手中鬼头刀骤然出鞘!刀身映着寒,划出一道冷冽如霜的弧线,快得竟无半分风声。周通久经江湖,见状心头一凛,下意识便要侧身闪避,怎奈那匪首出刀速度远超预料,竟是江湖中罕见的鬼头刀高手。
要说周通本来和这位劫匪首领武功不分上下,皆是江湖中的四流好手,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里,诺对方突然出招,结局可想而知。
“嗤啦”一声轻响,血光迸射!
周通头颅应声落地,滚出数尺,双目圆睁,似是至死都未料到对方竟如此悍戾,连半句转圜的余地都不留。无头的尸身仍僵坐在马背上,颈腔中喷出的鲜血如泉涌般溅落在黑马身上,那马受了惊,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匪首收刀入鞘,用靴尖踢了踢周通的头颅,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喝道:
【兄弟们,这老东西不识抬举,给爷爷们送了份见面礼!今日这几车货,那老鬼说是给我们的剩下一半定金,人杀了会给定金的五倍尾款!】
匪首一声喝罢,周遭匪徒顿时如饿狼扑食般嚎叫着冲了上来。那些人或挥鬼头刀,或舞开山斧,个个面目狰狞,悍不畏死,借着人数优势,如黑云压城般将四十余名镖师团团围在核心。
路通镖局的镖师们虽皆是江湖老手,平日里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风浪,可此刻面对数倍于己的匪徒,又失了首领周通,顿时乱了阵脚。但镖师有镖师的规矩,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纵使明知必死,也无一人退缩。
【兄弟们,护镖!】
一名满脸络腮胡的镖师厉声喝道,手中单刀横劈而出,“铛”的一声架住了一柄匪刀,刀刃相撞的火星溅在他脸上,映出几分决绝。可他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一名匪徒手持长矛,趁其不备,猛地从肋下刺入!那镖师闷哼一声,鲜血瞬间染红了短打劲装,他怒目圆睁,反手一刀砍断了匪徒的脖颈,自己却也力竭倒地,抽搐数下便没了声息。
另一侧,两名镖师背靠背而立,手中钢刀舞得密不透风,一时间竟逼退了数名匪徒。可匪徒人数太多,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刀砍斧劈之下,两人的衣衫很快被划得破烂不堪,身上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其中一人左臂被鬼头刀劈中,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他却咬着牙,用右手单刀拼死反击,最终被三名匪徒围在中间,乱刀砍倒,连尸身都难以保全。
而匪首喝架黑马,手中的鬼头刀真当是又快又疾!一手横立,顿时将攻来的几把长矛纷纷斩断。那矛头还未落地,匪首便借马背一跃而起,“咻咻”的踢出脚来,那些矛头顿时被踢的反了回去,刺穿了镖师的肚皮。
混战之中,一名精瘦镖师瞧得真切——那匪首只顾着居高临下屠戮前方镖师,后背空门大露,鬼头刀法虽能以琢磨路数,但假如攻其后背,匪首定然不及回防。这镖师绰号“穿云鼠”,最擅钻营偷袭,见状眼中精光一闪,当即矮身猫腰,借着同伴尸身掩护,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绕到匪首马后。
他手中单刀反握,刀背贴着小臂,脚步踏得极轻,连呼吸都凝住了七分。眼看距黑马不过丈许,那匪首兀自狂笑屠戮,竟未察觉身后杀机。镖师心中暗喜,猛地提气纵身,单刀直取匪首后心要穴,刀风凌厉,带着破风之声,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功力,自信便是铜皮铁骨也能戳穿。
谁知那匪首似有背后长眼般,猛地侧身,左手闪电般从腰间摸出一物,并非刀剑,却是一柄黑黝黝的短铳!铳身刻满朱红法咒,似篆非篆,透着一股邪气,正是江湖中罕见的符咒燧发枪。
【呔!】
匪首暴喝一声,手腕翻转,铳口已对准偷袭镖师。那镖师惊觉不妙,想要变招闪避,却已迟了!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铳口喷出一团暗红火焰,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味,一枚铅弹如流星赶月般射出,速度竟比江湖顶尖暗器还要迅猛三分。
镖师只觉胸口一麻,随即剧痛攻心,低头看去,只见胸前衣衫已被鲜血染红,一个焦黑的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铅弹穿透了他的心脏,连哼都没能哼出一声,身体便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手中单刀落地,眼见是不活了。
匪首吹了吹铳口硝烟,脸上露出桀桀怪笑,掂了掂手中刻咒短铳,怒道:
【敢偷袭老子?】
丁忠躲在红杉马车里,吓得浑身发抖,双手死死捂住嘴巴,连哭声都不敢发出,只透过车帘的缝隙,眼睁睁看着镖师们一个个倒下,想到自己的生意就要毁于此刻,顿时哽咽起来。
这是,丁忠边一位小女孩忽然从马车里站了起来,她拔出怀中匕首,就要往外冲。
丁忠见此,赶紧把她拉住。
【丁忠】“好女儿,你要干甚么!”
【丁伶子】“我要和……和他们拼命!”
【丁忠】“你才刚刚过完十四岁生日,胆子就肥了是不是!你听我说,老爹我待会……………”
他话还未说完,忽听“啊”一声,似乎是最后一位镖师也倒下了。
短短片刻之间,四十三名镖师便已死伤殆尽。
匪首拍马而来,见最后一名镖师也已伏诛,咧嘴狂笑:
【痛快!把马车上的肥羊都给老子拖出来!】
几名匪徒轰然应诺,手持鬼头刀,狞笑着冲到红杉马车前,一把扯断车帘。丁忠正死死按住女儿丁伶子,浑身抖如筛糠,见匪徒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张口便要求饶,却被一名匪徒探手揪住衣领,像提小鸡般拽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上。
丁伶子惊呼一声,挣脱父亲的手,刚要起身,便被另一名匪徒按住肩头。这少女虽年方十四,且眉骨温柔,俨然是琴棋书画的好苗子,但她手中匕首仍紧紧攥着,红着眼眶怒视匪徒:
【丁伶子】“休要伤我爹!”
那匪徒见状,扯着丁伶子的头发道:
【好个有趣的小丫头!把你带回山里,以后在床上天天叫我爹咋样?】
说罢便要伸手去拽她的胳膊。丁伶子咬牙,手中匕首朝着匪徒手腕划去,却被对方轻易避开,反手一巴掌甩在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少女脸颊顿时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匕首也脱手落在地上。
另一边,七八名家丁早已被匪徒们制服。这些家丁本就不通武艺,只是跟着丁忠打理杂务,此刻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有的瘫软在地,有的被匪徒用绳索反绑了双手,推推搡搡地聚到一处。一名家丁试图反抗,刚抬脚便被匪徒一脚踹在膝弯,跪倒在地,随即被一根木棍狠狠砸在背上,疼得蜷缩在地,再也不敢动弹。
那匪首叫手下将丁忠拉到面前,他手持鬼头刀,象征性的在丁忠的脖子里虚划了几下,见丁忠身体颤抖,显然要真正意义上的“屁滚尿流”。
【丁忠】“代……代王绕命啊啊啊啊啊。”
【呵!瞧你哭的揍性,真踏马埋汰!】
匪首朝丁忠脸上啐了口唾沫,正欲挥刀斩首,却不知怎么的,背后感觉到了股巨大的恐惧感。
【代王,我们后面站着个人,不知道甚么时候出现的。】
【嗯?】
夜雾像是被血光浸软的棉絮,黏腻地裹着商道,火把的光在雾里撞出一片昏沉的晕,连刀锋上的血都显得滞重。匪首啐在丁忠脸上的唾沫还没干透,那股刺骨的寒意已顺着细胞爬上来。不是夜风的冷,是像有无数条冰虫钻进骨头缝,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冻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成了针。
【甚么东西!”】
他粗嘎地骂了一声,握着鬼头刀的手不自觉收紧。身后的匪徒们也察觉到不对,嬉笑声戛然而止,乱糟糟的脚步声停了,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雾里撞来撞去,像谁在暗处磨牙。
匪首猛地回头。
雾不知何时浓得化不开了,浓到能看见每一粒雾珠里映着的、扭曲的火光。就在那片浓得发黏的雾霭中央,站着个人。
而雾气里,带着异常浓厚,腐败的茉莉味,像是酒一样好闻。
雾中的人。
他赤身裸体,浑身沾着黑泥与暗褐色的污渍,像是刚从沼泽底爬出来,却偏生皮肤白得晃眼,白得像浸了千年的腐玉,在昏暗中泛着冷寂的光。及腰的长发乱得像荒草,纠结着垂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整张脸,只在发丝最稀疏的左侧,漏出一只眼睛。
那是只猩红的瞳孔。
不是血溅上去的红,是从心脏里渗出来的、带着妖魅光泽的猩红。没有眼白,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浓稠的、化不开的怨毒,静静地盯着他,盯着这群匪徒,盯着满地的尸骸与鲜血。
他就那样站着,赤着脚踩在血污里,脚踝处的黑泥顺着皮肤往下淌,滴在地上却没发出半点声响。雾气绕着他的脚踝缠上来,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抚摸他的皮肤,而他的身体纹丝不动,仿佛不是活物,是雾自己凝成的影子,是这荒夜滋生的魇。
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是在匪徒们嬉笑着拖拽丁伶子的时候?甚至更早,在周通的头颅滚落在地时,他就已站在雾里,看着这一切,像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冗长而污秽的戏。
长发垂落的弧度僵硬得诡异,像是被冻住的水流,只有露在外面的那只猩红瞳孔在动,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匪徒。被那目光扫过的地方,雾气似乎更浓了,连火把的光都黯淡了几分,匪徒们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像是被那猩红吸走了,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女……女鬼吗?
匪首不断的安抚自己蹦跳的心脏。他打家劫舍半辈子,坟茔里刨过财,乱葬岗睡过觉,从未信过什么鬼神之说。眼前这东西纵是模样诡异,多半也是装神弄鬼的毛贼,想浑水摸鱼分一杯羹。
【装你娘的鬼!】
他粗嘎地吼了一声,试图用戾气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战栗,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身后的匪徒们大气不敢出,火把的光抖得厉害,将他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投在雾中人的身上,竟像是被那片惨白的皮肤吸了进去,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匪首咬了咬牙,催着黑马往前挪了两步,刀尖朝着雾中人的长发探去。刀锋划破雾气的瞬间,竟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像是冰刃划过腐肉,听得人头皮发麻。他屏住呼吸,手腕用力,鬼头刀的刀尖轻轻挑起那纠结的黑发。
发丝粗糙而冰冷,沾着不知是血水还是淤泥的湿意,随着刀尖的动作缓缓分开。先是露出光洁的额头,肤色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却泛着一股非人的冷光;接着是挺直的鼻梁,线条精致得如同玉雕,鼻翼两侧还沾着一点暗红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却更添了几分妖异;然后是抿紧的嘴唇,唇色是淡淡的樱粉,唇线分明,却毫无血色,像是被冻僵了一般。
匪首的呼吸骤然停住,握着刀柄的手竟微微发起抖来。
这哪里是鬼?分明是个美得让人窒息的人。
长发被刀尖挑开大半,整张脸露了出来。眉如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天然的魅惑,只是那双眼睛里,只有一只猩红的瞳孔在缓缓转动,另一只依旧藏在发丝深处,隐隐约约透着点黑洞般的幽深。
雾气缭绕在他脸颊周围,将他的五官衬得愈发朦胧,却也愈发魅惑。那股腐败的茉莉香似乎更浓了,缠绕在匪首的鼻尖,让他浑身发软,连手中的鬼头刀都快要握不住。他见过无数美人,窑子里的花魁,官宦家的小姐,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上眼前这人的万分之一——这美不是人间该有的,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妖,是从淤泥里开出的花,带着致命的诱惑与毁灭的气息。
如果只能用一个词形容眼前这个人,那便只有“妖気”二字了吧。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赞叹道:
【好漂亮的娘子!】
只是后面的小弟注意到了甚么,他见自家大王痴迷,开始犹豫起来,终究还是不合时宜的提醒道:
【代王……他是个男的。】
匪首觉得这句话实在好笑,可仔细想想,胸部的确有些匮乏,而且这身体的骨相也不似一般女子,便狠下心来,把目光向下移动。
不是女鬼。
是素蛇。
就在他确认的瞬间,座下的黑马突然被眼前的“娘子”掐住脖颈,只是随意的使了些许劲道,便将匪首连人带马的丢到几尺远。
他挣扎着抬头,只见那匹刚才还喷着粗重鼻息的黑马,此刻四肢僵硬地瘫在地上,脖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眼睛圆睁,舌头耷拉在外面,早已没了气息。
刚才素蛇掐住它脖颈的瞬间,那力道便已震碎了它的喉骨与心脉,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匪首抬起头。
素蛇已出现在眼前,很近,近到素蛇猩红的瞳孔几乎快要贴在自己的瞳孔里。能闻到素蛇身上那股混合着腐烂、血污与茉莉的气息。
匪首喉咙发紧,想喊,想逃,却发现身体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看着素蛇的长发突然动了起来。不是被风吹动,是它们自己在蠕动,像无数条黑色的、滑腻的虫,朝着他的脸涌来。
【不—!】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却被瞬间涌来的长发堵住了嘴巴。那些发丝粗暴地钻进他的口腔,顺着喉咙往下滑,带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与此同时,更多的长发缠上他的脸,钻进他的眼睛、鼻子、耳朵,无孔不入。眼睛里传来尖锐的刺痛,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同时扎入,眼前瞬间一片血红,接着便陷入无边的黑暗;鼻子被发丝塞满,窒息的痛苦让他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发丝钻进耳道深处,像是在啃噬他的脑髓。
他拼命挥舞着鬼头刀,想要斩断这些致命的发丝,可刀刃砍在上面,却只发出“噗噗”的闷响,像是砍在烂泥里,那些发丝不仅没有断裂,反而缠得更紧了。
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像是有无数把小刀在同时切割他的皮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钻进他身体里的长发,正在顺着他的血管、经脉疯狂地游走、穿梭,撕裂他的肌肉,扯断他的筋脉。接着,一股更剧烈的疼痛从胸口爆发出来。
那些头发穿透了他的胸膛,从心脏的位置钻了出来,带着温热的、粘稠的鲜血,在雾里飘动,像一团蠕动的黑色血线。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他仿佛看到素蛇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不太熟练、魅惑的笑意。那些从他胸口钻出来的长发,带着他的鲜血与碎肉,缓缓缩回素蛇的发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素蛇】“真可怜。”(古汉语)
虽然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可这动听的中音,的确是个男人才会发出来的音色。
【代王……代王死了!】
有人颤声尖叫,打破了死寂。
二三百多号匪徒,刚才还如饿狼般凶悍,此刻却像被抽走了魂魄,个个面如死灰,双腿发软。他们看着素蛇赤身站在雾中,猩红的瞳孔缓缓扫过人群,那目光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种麻木的恨!
有几个胆子稍大的匪徒,咬着牙握紧了手中的鬼头刀和开山斧,想要一拥而上。他们人数众多,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可就在他们刚刚挪动脚步的瞬间,素蛇动了。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预兆,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雾中划出一道残影。不是常人的奔跑,而是像蜘蛛般四肢着地,身体压低,长发在身后拖曳,像无数条黑色的蛛丝,带着冰冷的风声扑向人群。那姿态诡异而扭曲,却又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迅捷与力量,仿佛天生就该如此捕猎。
素蛇没有停留,像一道鬼魅的影子,在匪徒群中穿梭。他的目标无比明确,只攻击那些手中握着武器的人。无论是挥刀的、举斧的,还是端着短铳的,只要手中有凶器,便会被他瞬间锁定。
因为他刚重回人世不久,对“人”社会的规则还未成形,所以在素蛇的常识里,只要是拿着铁器的“人”,就是来杀他的!
而那些没有武器的家丁,还有瘫在地上的丁忠与丁伶子,素蛇却视若无睹。他好几次从他们身边擦过,猩红的瞳孔甚至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半分,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石头、枯草,不值得他浪费半分力气。
丁伶子蜷缩在父亲身边,双手死死捂住眼睛,却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她看到素蛇像一头捕猎的野兽,在匪徒群中肆虐,看到那些刚才还对她百般凌辱的匪徒,此刻在素蛇面前不堪一击,一个个惨死在那诡异的黑发之下。恐惧依旧笼罩着她,可心中却又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协调感。
这个妖异的男人,似乎只对“武器”和“暴力”抱有敌意。
雾气越来越浓,火把的光越来越暗,只能隐约看到黑色的人影在雾中穿梭,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与骨骼断裂的脆响。那些匪徒们彻底崩溃了,有人扔掉武器,转身就跑,想要逃离这片地狱。如果没被素蛇视野给注意到,那些扔掉武器的人,他不再追击,任由他们跌跌撞撞地逃入黑暗;而那些依旧握着武器、试图反抗或被他看到逃跑的人,终究没能逃过死亡的命运。
商道上的血越来越多,汇成一道道暗红色的溪流,在坑洼处积聚。当然,这条暗红色的小溪是远远不如武夷山上流的血多。
最后一名握刀的匪徒倒在地上,喉咙被黑发缠得发紫,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再无半分声息。商道上尸横遍野,血腥味与腐茉莉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浓得化不开,雾霭被血光染成暗红,像一块浸透了血的脏布,沉沉地压在地面上。
素蛇缓缓站直身体,赤身的躯体上溅满了暗红的血珠,顺着光洁的皮肤往下淌,滴落在血污地里。
几道深可见骨的砍伤赫然出现在他的肩头与腰腹。那是刚才几名匪徒拼死反抗时,用鬼头刀与开山斧砍中的。伤口处的皮肤翻卷着,暗红的血汩汩往外冒,顺着身体往下流,在地面上汇成一小滩。
本来按照自己的实力,不应该会被这些人砍到的……………?
素蛇很疑惑,他不明白的是,自己在武夷山下被镇压了一万年,实力本来就已经是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在武夷山又面临了那么多人的进攻,啃食,巨大的创伤下,实力连一万年前的百分之一都没有。
而不久前,自己的筋脉还被全部扯断,虽然自愈了,但被扯断后的筋脉哪怕重新接上,这辈子也再也无法使用真气了。对普通人来说是这样。
但前面他对付匪徒的时候,也的确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使用真气,完全是依靠肉体的强度来支撑着,别说百分之一,现在自己还没成废人已经是奇迹了。
只见素蛇身上的伤口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起来,翻卷的皮肉缓缓收拢,断裂的血管与筋脉以诡异的弧度重组,流出的鲜血渐渐止住,只留下几道淡红色的痕迹。短短数息之间,那些深可见骨的砍伤便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皮肤重新变得光洁如初,连一丝疤痕都没有留下,仿佛刚才的创伤从未存在过。
他缓缓转过身,粗略的扫过瘫在地上的丁家父女,还有那几名瑟瑟发抖的家丁。
丁忠和家丁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额头抵着冰冷的血泥,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双眼死死闭着,仿佛只要不看,那可怕的身影就会消失。他们的身体抖得像筛糠,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往素蛇那边瞟,生怕那猩红的瞳孔扫过来,便会落得和匪徒们一样的下场。
唯有丁伶子,在父亲身后,却忍不住抬起头,偷偷掀开眼帘。
她本该和其他人一样恐惧。眼前这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刚刚用最残忍的方式屠戮了数百名匪徒,浑身沾着血污,长发凌乱地垂着,只露出一只猩红的瞳孔,明明是阎罗般的景象,可她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般,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这幅长相,实在是太俊俏,太漂亮了。
那是一种超越性别、超越人间的美,带着致命的诱惑与毁灭的气息,让她既恐惧,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是男的,那自然就是人世间第一美男子,如果他是女的,那依旧毫无疑问,他便是人世间第一美女!
“咚”的一声闷响,素蛇突然摔在血污地里,晕过去。
肉体的承受能力在自愈后消耗了大量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丁忠】“快走,赶紧上车。”
丁忠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想拉着女儿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可丁伶忽然甩开他的手,像是着了魔一般呆滞在原地,随即用手指了指素蛇道:
【丁伶子】“爹,我们应该带他一起走。”
【丁忠】“甚么?你这丫头疯了吗,他是个妖怪!”
【丁伶子】“可是……可是他救了我们啊。”
【丁忠】“那有甚了干系?你爹我又不是没有出卖过恩人,忘恩负义的事情可经常做嘞。”
【丁伶子】“可是…………”
她看了看周围的尸体,立即想了个理由道:
【丁伶子】“可是爹你看,护我们的镖客都死了,把他本领这般高强,也可以护着我们呀。”
【丁忠】“我的疯女儿……………”
丁忠顺着女儿的手指看向地上的素蛇,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妖怪的容貌好生恐怖,竟然连自己心底也产生了一丝异样。
他想起女儿说的话,又看了看满地镖师的尸体,顿时犯了难。没了镖师护送,剩下的路程未必安全,这妖物虽诡异,可本领的确高强,若能让他同行,倒也多了一层保障。可一想到他方才屠戮匪徒的狠戾模样,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丁伶子见父亲犹豫,又拉了拉他的衣袖,眼神里满是恳求:
【丁伶子】“爹,他都晕过去了,就算是妖怪,现在也没甚么威胁。我们带他走,等他醒了,好好跟他说说,他说不定愿意护着我们呢?”
丁忠看着女儿泛红的脸颊,又看了看地上昏迷的素蛇,心底那丝异样愈发明显。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被“多一层保障”的念头说服。
【丁忠】“罢了罢了,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丁忠狠狠跺脚,招呼家丁们道:
【丁忠】“赶紧找块布把他裹上,抬到最后一辆空马车里,动作快点,别让他醒了闹事!”
家丁们把素蛇搬上马车,一个个噤若寒蝉,没人敢多言。车轮滚滚,朝着西边的方向前行,夜色深沉,前路漫漫,马车里的寂静与窗外的黑暗交织在一起。
不久,马车行驶的远了,再也看不见踪迹。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孟子·梁惠王上》(第一个制作殉葬用的俑的人,大概会断子绝孙吧)
在商道的浓雾里,走出来一个被黑气所包裹住的“人”,它环视着周围,根本看不到自己想找的那个“人”,却意外的发现在这条废弃已久的商道上,居然多了一条新的车痕。
黑气俯下身去,从地上捧了一把从素蛇身上抖下来的泥土,放在鼻子间仔细、疯狂的嗅闻,猛的,它把泥土向天一丢,如婴孩般蹦跳的跑在荒芜的山坡上。
它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女幽的尖笑,唱道:
月将升,日将落,檿孤箕箙,几亡天下。
月将升,日将落,檿孤箕箙,几亡天下?
月将升,日将落,檿孤箕箙,几亡天下!
自此,一个礼乐崩坏,猎奇悲哀的时代被几亿冤魂托举出了东方的地平线
而素蛇青金记的故事,也正是开始了。
【素蛇青金记 第一卷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