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见云汐》
Chapter3.两颗星星撞起涟漪
（一）
接下来直到东大文化祭开幕的这一周（准确来说是五天）的时间里，我无奈地向安心请了早班的假。因为班里总要开始为文化祭做准备，所以连我这样的阴角都必须要来班里帮忙。当然，这五天的课业也理所当然地停掉了。
虽然我很不理解为什么外语专业要选一份“三国志”主题的企划，但在我跑来跑去地搬材料或者跑腿买东西的过程中，我着实开始打心底羡慕起这个时间依然可以呆在家里打游戏的社恐少女泷汐了。
“陌云哥！”
在去买彩纸的路上看到了元气少女一只。
安芸在我隔壁的音乐系，虽然活动范围离得不远，但由于我不常在学校所以很少在学校碰见她。此时的少女抱着一大捆衣服，处于想向我挥手打招呼却又腾不出手来的尴尬境地。
“你们班这是要演话剧？”我的视线落在她所抱之物上，几乎是全色系的衣服，怎么想也不可能是东方戏曲，果然只能是西方魔幻了。
“那倒没有……我们班的文化祭主题是‘魔法茶会’，这些是COS用的服装。”
“真好啊……”像我这种到了文化祭居然还要沉浸于历史知识的海洋中的可怜孩子只有在一旁赞叹的份了。
“陌云哥到时要来看喔？”安芸冲我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我对那种东西不感兴趣啦……”我瞥到安芸失望的表情，只得将拒绝的话语吞回肚子里去。“嗯，知道了啦，会去看的。”
“好哦！”安芸高兴地欢呼着。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高兴什么，不过不妨碍我被她的开心所感染，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笑着跟她挥手道别。
话说啊，那个时间我应该在咖啡厅工作吧？为什么发出这样的邀请？我想到什么似的拿起手机查看，果然看到了一条未读消息，是几个小时前安心发来的。
由于平时根本没人联系我，所以我从来没有检查消息的习惯，刚刚又在忙，根本没察觉到。我划开锁屏，看到了这条消息的原本内容：[周六日暂时关店，给你俩放两天假]
[安心姐是有什么要紧事么？]居然选择在文化祭这种客流量最大的时间段关店，我立刻担心起安心的状况来。
[没啦]安心可不是我这种连消息都不常看的阴角，所以我很快就收到了回复：[应学弟学妹的邀请出演一下咖啡店店长的角色而已啦]安心也是华大出身的学姐呢。
[那还真是本职出演呢]我笑着回复道，[那安心姐在哪里开分店呢？我去捧个场]
这次却是久久才得到回应，是[有缘总会相见的]这种模糊不清的说法。
奇怪，总感觉安心并不想让我见到她。算了，可能是有自己的原因吧，我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是普通地发了加油打气类的话语之后收起了手机，继续投入到忙碌的为人民服务中去。
…
…
…
（二）
教室的整体企划是装扮成古代客栈的样子，安排一位“说书人”来现场讲三国志。周边放了一些书本——当然是历史书——以供翻阅和购买。我至今想不通为什么外语能跟中国传统文化搭上边，想来想去只有“中文对于外国人也是一种外语”这种牵强的解释，这种企划果然还是放在历史系或者中文系要更合适一点；不过经过五天的努力后，总算也装饰得像模像样了。用木纹理的泡沫砖覆盖墙布，拿彩纸将部分桌椅装饰成老旧的样子，甚至有人自发提供了惊堂木、搪瓷碗这种老物件用来增添真实性。果然是团结力量大。
因为并没有被分配常驻的职务，我理所当然地没有穿班级统一的古装，事实上自从文化祭开始我就根本没回过班了。突如其来的假期让我一下子无所事事，于是随意地在校园中溜达。
出了综合楼，外面是各种社团“摆摊”的地方，琳琅满目的摊点真是令人目不暇接，置身其中仿佛看到无数异世界的碎片拼接在一起，明明刚刚还在欣赏字画，踏出一步瞬间变成美食秀场了；再走几步面前又会出现吉卜赛人的神秘万事屋，给人一种奇妙的割裂感。
嘛，难得有这种机会，好好玩两天也没什么不好的。我瞄一眼手机，汐并没在播，难得。虽然有考虑她来参加文化祭的可能，不过由于我并没有告知她我工作临时取消的事，所以她大概还是计划着五点半来吧。在那之前，先去看看安芸那边的魔法茶会吧，毕竟受了别人的邀请，不好好赴约可不行。
决定好目的地之后，我在被装饰得花里胡哨的甬道中努力辨认着自己所熟知的部分，向音乐系那边移动着。
…
结果在半途就被意外地截住了。“哟，大白！”缀在热情的喊声之后的是热情的拥抱，胖子那张笑嘻嘻的胖脸也随之挤进我的视野当中。
我并不适应如此亲密的举动，好在胖子也了解我的性格，只是拥抱一下当做打招呼便分开。“好久不见啊。”他说。
“好久不见。”确实，虽然身为我唯二的同性朋友之一，自从上次被胖子强硬地拉出去玩之后，到现在为止我们有一个半月没有联系了。我于是这样答复道。
胖子全名白半月，是我大一时认识的好友，家境的优渥养成了他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和近三百斤的体重，从质量上来说拥有不俗的战斗力。“唯二”之中的另一位，绰号“猴子”，全名李双瑞，因其杆瘦的、看起来总像发育不良一样的身材而得名。胖子和猴子在认识我之前就相识了，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我问道：“你怎么在这儿？猴子呢？”
“猴子那儿呢，我们俩给班里往回搬两箱水果。”胖子随手一指，我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猴子站在两个一摞的纸箱旁边，向着我们挥手示意。
“我倒是比较好奇你小子来这儿干嘛，这日子你不得在你的咖啡厅挥洒一下辛劳的汗水？”胖子拍着我的左肩，“我可从来没见你参加过这种热闹的活动。”
“老板有事，给我放假了。我这不没事干嘛，过来看看。”我说。
“行啊，挺好的，你就得多热闹热闹，别成天板着个脸，跟谁欠你二百万似的。”胖子豪爽一笑，“不过好多了啊你，这次有精神多了，这两天遇着啥高兴事儿了？”
“有么？”我摸摸自己的脸，并不理解它发生了什么变化，让胖子一眼就看出了不同。不过，“高兴的事啊，可能有吧。”我想起那天的棉花糖夹心饼，嘴角不自觉多了微笑。
“哎~对，多笑笑，本来挺帅一小伙，成天耷拉着，多可惜。”胖子又拍拍我，“行了，哥们儿就不打扰你的好兴致了，走了啊。”
“嗯。”我点点头，目送着胖子轻松地抱起一箱水果、猴子略有些吃力地抱着一箱水果钻进人海中消失了。
…
通过手机询问了安芸所在教室的位置，我沿楼梯来到三楼，左数第二间教室。由于是“魔法茶会”的主题，整间教室都被装饰成魔法屋，女孩子的心灵手巧果然不是我们这帮粗糙的大老爷们所能与之相比的。相较于我们班简陋无比的“三国客栈”，这间“魔法屋”在精致和巧思上完全碾压了我们。虽然由于材质反光之类的客观原因看起来不太真实，木纹理的地面壁纸依旧给人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书架上的书被替换成精装的魔法典籍，书架的尾端还挂了一只装有金丝雀的鸟笼。洁白的大理石圆桌靠窗放着，白瓷的茶杯中有泡好的红茶，茶壶则是与花瓶靠在一起，在晨间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辉。
只看到一只小飞侠与兔子先生靠在门口有说有笑。我正打算探头进去看看安芸在哪里，突然感觉柔软且温暖的事物贴上后背，两只眼睛则是被两抹冰凉所覆盖住。
我愣一下，反应过来之后，无奈地笑笑。“别闹，小芸，跟我玩‘猜猜我是谁’这种游戏会很无聊的。”
“嘛，确实……因为陌云哥几乎没有别的选项可以回答啊。”身后传来意兴阑珊的话语，安芸松开了捂住我双眼的手，向后退开两步，又恢复了愉悦的声音：“呐呐，陌云哥看我好看嘛？”
我回过身看向安芸。为了应和“魔法茶会”的主题，少女今天穿了一身超精致的蓝白色洛丽塔洋裙，配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头发也有好好打理，特意扎了双马尾，加上本来不错的颜值，确实是一道靓丽的风景了。我评价道：“好看，小芸超可爱的。”
“好敷衍！”安芸嘟起嘴，不满地说道，“我扮演的可是爱丽丝！魔法茶会的主人！能不能认真一点！”
爱丽丝啊，难怪这衣服有点儿眼熟，估计在哪部电影里看过。我有些疑惑：“你是班长？”
“不是啊，我才不会做那种麻烦的工作。”爱丽芸理直气壮地回答。
“那你？”我用眼神接替了自己的询问。
“喂喂！那是什么表情？瞧不起我啊！”看到明显是怀疑的神色，爱丽芸恼羞成怒，粉拳砸在我一只胳膊上，却感觉不到疼，显然是没有用力。“魔法茶会的企划可是我想出来的，当然是我做主啦！”她说。
“哦哦。”安芸已经把“快夸我”三个字写在脸上了。我笑笑，“小芸真厉害。”
这次她倒是没说我敷衍了，而是得到某种满足一般嘻嘻笑着。“呐呐，陌云哥要不要跟随可爱的爱丽丝小姐进去参观一下？”
我倒是无所谓的，想一想自己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便想答应下来。可同意的话语还没出口，我的注意力忽然被前方人群中的一个身影吸引了。
娇小的身影紧贴着墙壁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着。熟悉的浅粉色卫衣，印有星之卡比的图案，只是这一次兜帽被戴在头上，完全地隐藏住她精致的面容。在我愣神的工夫，她已经拐进楼梯口消失不见了。
泷汐？她怎么会在这里？明明是最应付不来这种人多的情况啊……
“陌云哥？你要去哪儿？”
衣袖被拉住，身后传来的问询使我陡然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向那边迈出几步。回过头，我用歉意的表情对上安芸不解的目光，“突然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总之我得离开一下，有机会再参观吧。”说完，我立刻朝泷汐消失的方向跑过去。
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明明是重度社恐。我甚至能想象到她的紧张与害怕，便不由得更加担心起来。
不过，即使我很尽力地穿过人群来到楼梯间，却没有在楼梯上看到她的身影。于是我不得不面对上楼还是下楼这种二选一的问题。
那么，该往哪边追？必须尽快找到她，然后。
然后，怎样？
……
莫名其妙的焦急突然被浇熄。对啊，找到她，然后又能怎样？
我在……做什么？
现实中的我们，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我忽然笑了一下，流露的情绪却绝不是开心。我的脑袋很乱，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突然感到背后传来的拉力，我下意识回头，是追上来的安芸伸手抓住了我的衣摆，借此稳定自己的重心。“陌云哥……”女孩抬起头看到我的脸之后，却又受到惊吓一般突然松开手，慌张地解释着“不……我没有，我只是……看陌云哥很着急的样子，想着能不能帮上一点忙……”这样说着的同时连连向后退去，却忽然被人撞到，惊叫一声，整个人都向后倒去。
我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抓住女孩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小心一点啊。”我责备地说。
安芸愣一下，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我，再三确认我的表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陌云哥不生气了？”
“本来也没生气啊？”我一头雾水，“我生什么气？”
“可是……你刚刚那个眼神，就好像要把我杀掉一样……”安芸说着，忽的又打了个冷战，看起来吓得不轻。
“有么？”我揉了揉自己的脸。这样啊，刚才自己居然又露出那种表情了么？“绝对是你看错了。”我不太想解释这件事，于是想敷衍过去。
“是嘛？”安芸一脸怀疑地看着我，我便也摆出很诚实的表情看着她。结果她却不知道思绪飞到了哪里去，脸“腾”地一下红起来，慌张地扭开视线，“那个……手……”
我这才发现，从刚才抓住安芸的手腕拉住她之后，我到现在都还一直抓着她的手。我连忙松开，也是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忘记了。”
“陌云哥太犯规了……”安芸小小声嘟囔着。
“嗯？”我没有听清。
“不，没事，我是说我还有工作，不能离开班里太久，先回去了。陌云哥再见！”安芸有些慌张地这样说完，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一脸懵的我在原地愣神。
什么情况……
望着安芸离开的背影，我又转头看了看拥挤的楼梯口，心情有些复杂。
最后还是安慰自己，我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抑制不住自己的担心，我还是选择往楼下追去。
…
…
…
（三）
已经用最快速度到达楼下了，可是放眼望去，我却并没有寻找到少女泷汐的身影。能够找到她这种事情本身就是一种奢望吧，毕竟刚才耽误了一些时间，况且根本不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说不定她其实上楼了？
尽管没有在一楼看到她，我也不再想去楼上找了，反而是松了一口气。选择追下来，或者说，没有阻止自己追下来，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行为。泷汐是社恐，但不傻。她选择独自来到学校一定是有她自己的目的的；再退一步，就算她遇到什么麻烦，也轮不到我来担心。
既然已经下来了，我就索性往楼外走去，却在门口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遇见过的最奇妙的景象了：面前这只抱着写有COCO艺术字的牛皮纸袋正往楼内走的女仆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一下子转过身去。若不是她这样大幅度地动作，我倒也很难在人群中一眼发现她；而在辨认出她的身份之后，一切都显得合理起来——“安心姐？”我有些好笑地叫出她的名字。
该女仆身体一僵，背对着我，用极其生硬的语气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安心姐。”
“好的安心姐，知道了安心姐，安心姐今天怎么有兴致玩COSPLAY了？”我强忍笑意。
女仆安心将脸埋进怀抱着的纸袋里，欲哭无泪地说：“我单知道她们是邀请我出演咖啡厅老板，却没想到那是家女仆咖啡厅……”
好惨。在COCO工作也有些时日了，我当然清楚安心是一位相当矜持且保守的女性，让她穿这种衣服真是难为惨她了。我忍俊不禁，随手接过安心手中的纸袋，一边安慰着她：“其实也挺好的，安心姐穿这身显年轻。”
“这话说的，就好像我很老一样。”安心白了我一眼。
“没有没有，安心姐永远十八岁。”我赶忙补救。
安心并没因为我这句话显得心情好一些，双目无神，眼睛失去了高光，一副社死了之后自暴自弃的样子，口中还喃喃着：“我的贤妻良母形象彻底毁了……”
“啊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影响似乎过于严重了，“我感觉挺可爱的啊……？”
“我并不会因为一个小辈夸我这种老女人可爱而感到开心哦？”安心瞥了我一眼。
啊啊，没办法。我只好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了。我单手托住纸袋，另一只手摸出手机，打开相机功能，后退半步稍微对一下焦，“咔嚓”的照相声音从手机扬声器中传出。安心被这声音所吸引，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我，我于是给她展示自己的手机屏幕，“安心姐要是再这个样子下去，我就只好把这张照片发给小芸，叫她来帮忙了。”我说。
“请务必不要！”安心当然不愿让自家妹妹看到自己出糗的样子，于是立即扑过来，试图从我手上抢走手机。我当然不会让她得逞，连忙把手机塞进衣兜。安心找不到机会下手，只能幽怨地盯着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
安心冲我翻了个白眼。
不过经由这么一下子嬉闹，安心终于摆脱了一开始的尴尬，可以比较从容地与我交谈了——或许是更深层次的自暴自弃也说不定，“反正已经被发现了干脆就摆烂吧”之类的。于是她转身往楼上走去，我拎着牛皮纸袋跟在后面，好奇地打开袋子朝里面看一下，却发现里面装了相当分量的铝箔小包装。
有点眼熟，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不过我想不起来。“这是？”我询问道。
“是红茶，最下面还压了蜂蜜。”安心略带苦恼地说。“那帮孩子们居然在用速溶咖啡，哪有咖啡厅卖速溶咖啡的啊？店里那些手磨咖啡的设备我又搬不来，只好退而求其次，做个格雷伯红茶或者甜冰茶之类的了。”
其实如果是校园祭的咖啡厅，用速溶咖啡粉是没什么太大问题的，毕竟“女仆咖啡厅”的重点在“女仆”而不在“咖啡”。“咖啡厅卖红茶好像也有点儿违和吧……”我说。
安心无奈道：“我也没办法，总比卖速溶咖啡好吧。叫我去卖速溶咖啡，我宁愿去直接卖速溶咖啡粉。”
安心对自己的手艺有着很强的骄傲，让她站台去售卖那种劣质咖啡，确实像是在侮辱她的手艺一样。我自己倒是觉得偶尔放放水也没什么不好，但安心坚持这样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随后又提出自己的疑问：“可是红茶的冲泡也很费时间啊，安心姐一个人忙得过来么？”
“没问题的，我只负责做就好，前台和服务生都是有现成人手的。”安心说。
这样一边聊着天一边朝楼上走着。人流有相当一部分挤占在二楼和三楼，等到我们两个开始往四楼走时，人就显得少很多了，在走廊间奔波的成员绝大部分是文化祭安全员之类的工作人员。
我跟着安心一直上到五楼去，终于见识到了据说是绝大部分男生梦想中的国度——由于只是校园祭规格，装潢与真正的咖啡厅还是有质的区别的；不过至少真的有女仆，可以看到两只女仆坐在桌边聊天，一只女仆在前台玩手机。有几个没穿制服的大概是客人，或者是本班未参与扮演的学生，我个人倾向于后者，毕竟哪有客人来咖啡厅帮忙打杂的。
另外，还有我无论如何没办法忽视的、那个蜷在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身影。
…
…
…
（四）
虽然已经不会像第一次偶遇时那样慌张了，不过我的手还是不争气地抖了一下，牛皮纸袋中的小包装红茶相互撞击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安心注意到了我的异常：“怎么了小苏？”
“没事……感觉有点儿冷，打了个寒战。”我编了个谎。
“冷？”安心疑惑地看着窗外的艳阳天，又看看勉强笑着的我，“别是闷的吧，这天气你穿那么厚，出好多汗了。”
听安心这样说，我才想起摸一下自己的额头，手背放上去，再拿下来时就沾了一层水。果然是出了不少汗，我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中暑可就糟了。你先把外套脱掉，我去给你倒杯水。”安心担心地说。
我点点头，将纸袋随便找了个桌子放下，又把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这时我才感觉有些头晕，也是意识到自己为掩饰紧张随便扯的谎居然恰好说中了。外套脱下后我明显感受到了自己的体温有些异常，本来是无风的室内，我却确实地感受到了冷意。
好在这里离洗手间不远。我跑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下脸，一下子感觉好多了。这是好消息，至少证明了我没有到真正中暑的地步，只是单纯的闷出了汗。
用冷水冲洗着双手，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蜷在角落的身影。那是泷汐没错，不过……这也太巧合了吧，是说这里正好是她的班级？可她又为什么在这儿？
许多疑惑自心底涌现，又被我强行按压下去。不，这不关我的事，不要……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么？
我发觉我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可以很冷静地告诫自己了。越是控制自己不去想，反而越不自觉地去想。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变得神经兮兮了。果然，从第一次的接触开始就已经是错误了，现在这个错误已经扩大到无法补救的地步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这样擅自跑出来，在外面呆的时间太长的话，安心会担心的。我借助水的冰冷勉强收敛了思绪，回到了教室里。
安心正端着水杯在我的位置旁四处张望着，想来是在寻找我的去处。很快她便注意到刚回来的我，看到我湿漉漉的脸庞和双手，也就知道我刚才去做什么了，于是把水杯递给我：“喏，多喝点水，休息一下就好了。”又不放心地瞧瞧我的脸色，嘱咐着：“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看到我点头，她才转身回去柜台那边。
而这时，角落里的泷汐已经不见了。
我松了一口气。再看到她的话我一定又会紧张到心脏砰砰跳的。松一口气之后，我又不免开始关心泷汐的去向。说到底她究竟为什么要来校园祭？她明明最讨厌这种人多的场合。
不知道，想不通。
思绪完全乱掉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感觉心烦意乱。
我坐在椅子上，端着水杯，将杯中的热水缓缓地喝下去。于是从腹部渗出一股暖意，很快扩散开来，驱走了寒气。这让我感觉好多了。本来也不是什么严重的情况，我大概想明白了，是因为我一早就到校，那时的温度还不算高，于是就穿了件外套；时间一点点来到现在，温度随着太阳攀升，于是夏天终于显露出它的热情，再加上我忘记把外套脱掉，才导致我有些轻微的中暑。休息一下就缓过来了。
安心姐还挺忙的。她一回来之后，咖啡厅的人就一点一点多起来了，不知道是为人而来还是为红茶而来，反正二者都很不错。我没再打扰她，把水杯放在桌上，就拿起外套悄悄离开了。
…
…
…
（五）
不过来到这里是意外，下一个目的地要去哪儿确实是困扰了我。我漫无目的地在甬道上闲逛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走到了体育场这边。
是因为我一直在想泷汐的事吧，总之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身在这里了。
体育场这边相当空旷，因为离教学楼那边实在有些远；不过作为最终活动的场地，这里搭了一个相当大的临时舞台，据说晚上这里会有话剧社和舞蹈社等等艺术社团的表演。不过现在还是上午，离天黑还有很久，既然没有活动，这里现在这么冷清也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这边离临时舞台很近，我却也没兴趣过去参观，只是略微扫了一眼，却看到舞台侧面有一个身影，抱着双腿倚坐在背景板上，看起来很孤独。
在我看到那个人影时，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我，于是立刻站起来，钻到幕后去了。
我对于对方明显是躲避的行为感到奇怪，却也没有想要走过去一探究竟的好奇心，而是转身打算离开，却突然听到幕后的位置传来一声惊呼。
虽然我是个平日不与人打交道的阴角，但还不到连这种状况下都能见死不救的程度。
于是我开始跑向幕后的位置。绕过舞台的支撑柱，便看到一个浅粉色卫衣的娇小身影，将身体依靠在舞台的底台上，仅用一只脚支撑着自己，精致的眉蹙起来，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你……没事吧……？”
意料之外的景况使我的脚步僵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在我发声的瞬间，泷汐也注意到了我，她的眼中立刻生出浓浓的警惕，下意识想要远离我，却在悬空的一只脚落地之后发出痛呼，身体摇晃一下，不受控制地摔向地面。
我下意识冲上去扶住她，她却在站稳之后一下子推开我，神色中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离我远点。”她低声说。
此时的泷汐全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像一只凶猛的小兽，与我所认识的软糯可爱的样子截然不同——倒是本就没见过她平时与其他人相处的样子。原来她是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对陌生人的恐惧？
“可是你受了伤……不需要帮忙么？”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白无力。
“不用你管。”她的声音冷冷的。
这样说完之后，她转过身去不再看我，扶着底台一瘸一拐地向着背离我的方向走去。
我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说自己没有过朋友了。这样强硬地拒绝别人的好意，任谁也只会认为她是一个性格恶劣、难以相处的女孩子吧。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只是女孩在家庭中饱受伤害之后所做出的保护自己的伪装而已。
事情到这里其实已经很清晰明了了，泷汐因为害怕人群，于是找了一个不会有人来的地方独自待着，却没想到我会闲逛到这里来，为了躲开我匆忙跑到了幕后，却不小心跌落舞台崴到了脚。我在她眼中依然是陌生人的身份，她断然不可能接受身为陌生人的我的帮助，靠她自己逞强地拖着伤脚穿过人群抵达医务室不知要对伤处造成多大的二次创伤。
即便如此，我似乎也做不了什么。摆在我面前的可选项似乎只剩下一个了。
现在转身离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忽然觉得我一直以来的刻意躲避简直是个笑话。于是我真的笑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一点苦涩。泷汐自然听见了我奇怪的笑声，带着警惕回头看向我。
……
怎么可能丢下她不管啊。
“汐。”
是汐，而不是泷汐，这样的称呼方式几乎等同于我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少女栗色的瞳中警惕迅速消却，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犹疑。“……沫云？”
啊啊，身份暴露的感觉果然很不妙。我走到她身边，这次她终于没有再躲开了。转身背对着她微微俯身，“上来。”我说。
“啊？”她的声音有些慌张。
“难道你真想自己走着去医务室？你腿还要不要了。”我无奈地说。
“哦……”
泷汐有些不知所措，我干脆伸手揽住她的双腿。少女并没有反抗的举动，只是下意识抱住我来稳定身形防止自己摔下去。
我把我的外套塞给她，好让我的双手正常发力，“我把你送去医务室检查一下。不清楚你的扭伤有多严重，如果感到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不要一个人硬撑，明白？”
“……嗯。”她小声回应。
少女的身体一点一点放松下来，柔软地贴在我的背上，一只手抱着我的外套，另一只手轻轻揽住我的肩膀。感受到背上的温软，我的脸立刻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强自镇定地压下心中的冲动，向医务室的方向走去。
非得多管闲事，非得乐于助人，这下好了，把自己搭进去了。
虽然这样埋怨着自己，我却也清楚这根本不是什么乐于助人，换个人受伤我绝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只是因为对方是泷汐而已。
平时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的我一下子要与她做这么大面积的身体接触，脸红的简直要烧起来，尤其是在穿过校园祭的活动区时，泷汐的身体明显紧张得颤抖起来，更用力地贴在我的后背。虽然我知道她并非故意，但我还是差点被她破防，只能靠背圆周率使自己冷静，同时尽可能加快了步伐。
…
…
…
（六）
谢天谢地医务室离这里不算远。虽然这短短几分钟的路程我感觉像走了几小时。
幸运的是，泷汐没有伤到关节，情况并不严重。值班的校医小姐姐建议我给泷汐冷敷一下，并给我拿了一个一次性冰袋。在我询问价格时，小姐姐非常大方地表示今天她高兴，不要钱。
我怀着对校医小姐姐的感激之情拿着冰袋去卫生间灌水。注视着水位线上涨，我揉了揉太阳穴，苦笑了一下。
算了，反正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好躲的了。我大概能理解当时安心遇到我时的心情了。
灌入冰袋中的水与其中的白色粉末迅速反应，生成类似于凝胶的事物，并开始持续不断地散发凉意。我拿着灌好水的冰袋回到医务室，刚才的校医小姐姐不知道跑去哪里玩了，只剩下泷汐红着脸坐在医护床上，怀中抱着我的外套。我俯下身，轻轻脱下她扭伤部分的鞋袜。少女没有反抗，只是任由我这样做。
我将裤腿向上卷了卷，少女红肿的脚腕便整个暴露在我的面前。虽然是没伤到关节，不过扭伤本身也有够受的。我将冰袋敷贴在肿起的部分，泷汐立刻轻轻地倒吸凉气。此时抬起头看向少女，却正好同她四目相对，反倒是她先别过头去，露出蔷薇色的俏颜。
我自己的脸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我向泷汐伸出手，“外套还给我。”
“啊？”泷汐立刻看向我，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
“我的外套，还给我。”我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少女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看的栗色眼瞳中泛起一层水色的雾。“你要走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我才知道原来是她领会错了意思。我主动伸手从她怀里抽出外套披在身上，叹口气在床边坐下。“只是有点冷而已。”其实也只是找理由，刚刚才差点中暑，现在怎么可能冷，只是想借着外套掩饰一下自己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的身体罢了。
“呜……”少女发出类似小兽的可爱鸣叫，眼睑垂下来不作声了。
“在这里歇一下，感觉好一些就回去吧，我送你回去。”我平静地这样说着，视线落在窗外，在这里依然可以看到吵闹的街道，服装各异的人们在各个“世界碎片”中穿行着。“这几天就不要随意活动了，好好养伤。”
“好……”泷汐软糯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与平时我认识的那个她作了重合。
我的心情可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思绪杂乱地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小会，我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扯动，下意识地回头，对上泷汐栗色的眸子，清晰得能在其中看见我自己的倒影。
少女眨眨眼，问道：“沫云也是这所学校的么？”
我不太适应这种身份被揭穿的感觉，不过事到如今再否认也显得没有意义，于是点点头。
她高兴地笑起来，“那我以后可以去找你玩么？”
我沉默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过去的记忆再一次在脑海中浮现。经历了那样的打击，逃到这座城市来，关闭了心扉独自生活着。好不容易有了现在平稳的生活，我不想它再被任何事物扰乱。可少女像一枚投进湖中的石子，将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再次荡起涟漪。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避免与泷汐在现实中有过度的接触，不过最后到底为什么会演变成如今这种情形？
我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向自己发问，事实上我很清楚原因。泷汐身上有一种奇妙的魔力，让我总能找到为她去打破自己原有生活轨迹的理由，因此一点一点与她缩短了距离，相见只是一个迟早会发生的事情。
但我内心依然对这种改变有一种抗拒。我不知道在现实中与泷汐相认到底会不会改变我们之间原有的关系。不，一定会改变的吧，我应该说，不知道这一切会改道向哪里，说不定会更好，也说不定……
“不可以么……”泷汐低落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看到她的瞳孔微微湿润，眸底映出深深的失落。
“我……”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就连我自己也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迷茫感之中。但我同样不想看到少女如此失落的样子，于是我尝试转移话题：“……对了，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不是说你绝对不会来校园祭么？”
“我……我写的企划书中标了，学校规定企划人必须作为负责人到场签字……”泷汐一下子摆出欲哭无泪的表情，语气中带有深深的无奈。
“啊？”我愣一下，这转折是我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你的企划书不是网上搜的么？”
“就是啊，我复制粘贴过来，把人名和地名改了一下就那样交上去了，谁知道他们把票都投给我了啊！”泷汐双手捂脸。
我哭笑不得。那帮家伙估计只是想看女仆才把票都给你了的吧。不忍告诉她这个残酷的事实，我还是安慰她：“那不是也证明你眼光好嘛。”
“下次绝对绝对不要选评分最高的一篇抄了呜呜呜呜……”泷汐悲哀地鸣叫了几声，忽的又抬起头来，明媚地笑着看向我，“不过啊，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也会来的哦？”
“为什么？”我顺着她的话问道。
“呐呐！看这个！”她举起手机得意地在我眼前晃一晃，手机屏幕中显示的是相册页面。
“这是……？”
她划动着手机屏幕，手机上黑色的小猫吊坠跟着一晃一晃。“沫云不是说要工作到很晚嘛，我觉得这么盛大的活动，你想看却看不到，多可惜啊。所以呢，我就提前过来这里拍了好多好多照片，打算等你空闲时给你看。”
我这才明白超级社恐的泷汐为什么总是刻意地往人多的地方钻，原来……
我忽然有些感动。
少女却抬起头看着我，幽幽地说：“谁知道某人原来原本就是这所学校的学生，而且也压根没去工作，甚至闲到去体育场那种正常人都不会来的地方散步。”
“咳咳，这个……”我咳了几声掩饰尴尬，“工作计划有变，老板突然有事，就给我们放假了。”
“……好吧。”少女接受了我的说辞，又恢复了刚才的活泼，举着手机得意地向我展示着：“看！这是我辛辛苦苦爬到天台拍的风景照，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华大呢！我拍的是全景，这样划可以转……还有这张，当时……”
我看着面前活泼可爱的女孩，看着她脸上荡漾的笑意。我也笑了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泷汐兴奋的话语声戛然而止，睁大一双栗色的眸子疑惑地看向我。
“啊！抱歉抱歉，因为汐太可爱了，不自觉就……”我也意识到这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慌忙把手拿开，泷汐却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按回到她头上，涨红了脸说：“那、那个，可以哦，是沫云的话，我想，我不讨厌啦……”
这次反倒是我愣住了。望着少女水润的双瞳，之间充盈了祈求的神色，脸色彤红却破天荒地没有躲避我的视线，依然坚定地看向我。我心中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击中了，连带着目光也柔软下来，轻轻地“嗯”一声，同声音一样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少女立刻露出满足且开心的笑，也不再继续讲照片了，只是轻轻地闭上眼睛，依靠在我的胳膊上。
我也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只专注地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柔顺。
等我回过神来时，泷汐已经不知不觉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