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仪打开门,楼道里那股陈旧的灰尘味儿又涌了进来。伊果立刻捏住了她的小鼻子,在空中夸张地扭动着身子。
“哎呀呀!外面这味儿好冲!我说小真真,你就不能找个像样点儿的地方吃饭吗?比如那种…亮晶晶的,有穿黑衣服的人弯腰说‘欢迎光临’的?”
她扑扇着翅膀,紧跟着真仪的脚步飘下楼。
真仪头也没回。
“莫得钱。”。
“钱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伊果飞到她前面倒着飘。
“你想想办法嘛!去那个…那个亮闪闪的大楼里拿一点?”
她小手胡乱指向远处那片璀璨的高层。
“偷东西要挨抓。”
“抓?”
伊果在空中翻了个跟头。
“谁敢抓你?你可是…呃…”
她突然卡壳了,似乎自己也忘了真仪到底是谁。
“…反正很厉害就是了!打趴他们!”
真仪没理她,径直朝着来时那条商店街走去。
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线吸引着小飞虫嗡嗡乱撞。
路边那家炸物店还在营业,油锅翻滚的声音和浓郁的香气更加霸道。
伊果的小鼻子猛地吸了吸,眼睛唰地亮了,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猛地冲向炸物店的方向。
“哇!这个味道!这个味道好!小真真!快!过来这边!”
真仪脚步顿了一下,看着伊果兴奋地围着油锅打转。老板娘正忙着给一位客人装炸鸡块,没注意到空中这个发光的小不点。
“老板!这个!还有这个!那个鱿鱼脚!对对对!全都给本大人来一份!要最大份的!”
伊果站在油腻的柜台边缘,踮着脚尖,小手豪气地指指点点,好像她真的能买一样。
真仪走过去,一把揪住伊果,把她拎了回来。
“莫闹。”
“哎呦你干嘛呀!”
伊果在她手里挣扎着,小腿乱蹬。
“闻着这么香!买嘛买嘛!本大人命令你买!”
真仪的目光扫过玻璃柜里金黄色的炸物,又扫过旁边手写的价格牌。
一串炸鸡块要三百円。
她捏了捏裤兜里那几枚硬币,把伊果揣进自己口袋里。
“不吃这个。”
“为什么不吃!”
伊果的小脑袋从口袋边缘冒出来,气鼓鼓的。
“小气鬼!喝凉水!你都有钱租房子,没钱给本大人买好吃的!”
“钱都付房租了。”
真仪脚步加快,想把那诱人的香味甩在身后。
“那…那去吃那边!”
伊果又在她口袋里不安分地扭动,小手指向另一边一家亮着暖光灯的小店——“豚珍亭·豚骨拉面定食”。
“也贵。”
“那…那个!那个总行了吧!”
伊果指向街角一家灯牌上写着“立食乌龙”四个大字的小铺子,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工装裤的男人正呼呼地吃着面。
真仪这次停下了脚步,看了看那价格牌——
乌龙面,小碗二百五十円。
她犹豫了一下,摸了摸肚子。
口袋里的伊果立刻屏住了呼吸,充满期待地仰着小脸。
最终,真仪还是迈开了脚步,从“立食乌龙”门口走了过去,伊果在她口袋里发出一声哀鸣。
“小真真是大笨蛋!小气鬼!虐待本大人!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啊——”
真仪没理她,只是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明亮的橱窗——
陈列着精致洋装的精品店,飘出浓郁黄油香气的面包房,摆满闪闪发亮小饰物的杂货铺——这些都与她无关。
她的视线更多地落在脚下坑洼不平的路面,或是远处模糊的高楼轮廓。
“诶!小真真!你看那个大叔的胡子好搞笑,白的一坨!”
“哇,那件衣服亮闪闪的!唔……本大人的眼睛好闪!”
“快看快看!那只狗好胖!嘻嘻,好想上去踹他一脚的说。”
虽然已经尽力无视她了,伊果依旧在她耳边不停地大惊小怪,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直到真仪走到商店街中段,一个不太起眼的拐角,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一家超市的门脸出现在眼前。白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不算很明亮,甚至有些冷清。门口的红色喇叭不停循环播放着单调的录好的广告词。
“……玉田市场……特价……临期……安心……便宜……”
门口摆着几个塑料筐,里面堆着一些捆在一起打折销售的蔬菜,品相不算太好。
“玉田市场……”真仪看着招牌上的字,低声念了一遍。
“诶?来这里干嘛?”
伊果好奇地飞了出来,落在了一捆打折的大葱上,小鼻子皱了皱。
“这里的味道好奇怪哦…没有刚才香。”
真仪没理会伊果的点评,掀开透明的塑料门帘,走了进去。
超市不大,货架摆放得有些拥挤,灯光直直地打下来,照亮了那些贴满黄色或红色特价标签的商品。
真仪径直走向靠里的熟食区。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冷藏柜,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便当和熟食。她弯下腰,仔细地看着价格。
398円…298円…198円…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角落里的几个便当盒上。那里的标签是红色的,价格更低。
“日之丸便当-150円”
她拿起一盒。
塑料盒很轻,里面内容简单得可怜:
一大坨白米饭,正中间孤零零地放着一颗红色的腌梅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白色的米饭,红色的梅干,像极了日本的国旗“日之丸”。
真仪拿着这盒便当,又去旁边的饮料柜拿了一瓶茶饮料(98円),走到收银台。
她从裤兜里掏出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硬币,仔细数了数,刚好248円,放在收银台上。
收银员是个没什么表情的中年大叔,麻利地扫码,收钱,把东西装进一个薄薄的塑料袋里。
“就…就吃这个?”
伊果飞过来,扒着塑料袋口往里看,看到那寒酸的便当盒,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这算什么嘛!一个冷饭坨坨加一颗酸梅子,这玩意能吃?喂喂!小真真!你这是在看不起本大人嘛!基本神权你懂吗!本大人好歹也算个……!”
真仪拎起塑料袋,转身走出超市,把伊果的抗议甩在了身后。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长了一些,伊果大概是对那寒酸的便当彻底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嚷嚷,只是蔫蔫地坐在真仪的肩膀上,抓着她一缕头发保持平衡,偶尔发出一点不满的哼哼。
穿过那条堆着纸箱的小胡同,重新回到青叶团地那片压抑的楼群下。楼道里的感应灯依然没亮,黑的吓人。她用钥匙打开那扇深绿色的铁门。
“嘎吱——”
屋里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空荡,冰冷,只有窗外远处那片璀璨的光带提供着一点微弱的照明。
真仪打开灯,脱掉鞋子,赤脚踩在冰冷的榻榻米上,走到那个矮腿小方桌前,盘腿坐下,把那盒“日之丸便当”和茶饮料放在矮桌上。
她拧开饮料瓶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带着一点苦涩的味道滑过喉咙。
她打开便当盒的盖子。米饭因为冷藏有些硬,那颗梅干缩得小小的,颜色深红。
她掰开一次性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一口米饭,一点梅干肉。米饭没什么味道,梅干酸得很,咸得更厉害,只能一点点嘬着吃。
伊果抱着胳膊,气鼓鼓地悬浮在便当盒上方,看着她吃。
看了一会儿,她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这沉默和寒酸,也可能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小心翼翼地降落在桌边,凑近那颗梅干,用指尖戳了戳。
“唔唔,真的…只有这个啊?”
伊果的语气里少了几分吵闹。
她飞起来,落到真仪拿着筷子的手腕上,伸着脖子,就着真仪的手,小小地咬了一点点她筷子尖上夹着的,沾了点梅干味道的饭粒。
“呸呸呸!”
刚嚼了一下,伊果就立刻皱紧了小脸,猛地吐了出来,小手在嘴边使劲扇风。
“好酸!好咸!这什么怪味道!难吃死了!小真真你怎么吃得下去的!”
真仪没停下筷子,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能吃。”
伊果不说话了,她飞回到桌角,抱着膝盖坐下,看着真仪一口一口,沉默地地把那一大盒白饭和那颗酸涩的梅干全部吃完。
屋子里只剩下筷子碰到塑料盒的轻微声响,和真仪咀嚼的声音。
吃完最后一口饭,真仪把空便当盒盖好,又喝了几口茶,算是结束了这顿简单的晚餐。
屋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伊果身上散发出的微弱金光,在昏暗的灯泡下闪烁着。
“喂…小真真……”
“嗯?”
“明天…你真的就要这个样子去那个…学校?”
她挥着小手比划了一下真仪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就穿这个?会被笑话死的吧?”
真仪收拾塑料袋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抬眼看了看被扔在榻榻米角落的那张制服采购单。
“不然咋子办嘛。”
她低下头,继续收拾。
“先去了再说。总不能不去。”
“可是……”
“没可是。”
真仪把空便当盒和饮料瓶塞进塑料袋,打了个结,随手放在门边。她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回那个硕大的背包。
“啧。”
她用力把背包拖到榻榻米中央,拉链刺啦一声被扯开,里面那点可怜的家当一览无余——
几件叠得还算整齐但明显旧了的换洗衣物,颜色非灰即黑;一双鞋底都快磨平了的运动鞋;一个边缘开裂的塑料漱口杯,里面塞着牙刷和一支快挤完的牙膏。
她蹲下身,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掏,衣服被胡乱堆在一边,鞋子甩到墙角。
伊果悬在她头顶,看着她这通折腾,小鼻子又皱了起来。
“哎呀呀,轻点轻点!这哪里是收拾东西,分明是搞破坏!本大人的行宫可不能让你这么糟蹋!”
真仪没理她,继续埋头翻找。
她从背包最底下扯出一件灰色厚卫衣和一条同样旧的黑色运动裤,布料软塌塌的,没什么筋骨了。她把这套衣服铺在冰凉的榻榻米上,权当是个简易的床铺。又把那空瘪下去的背包拍了拍灰,折了折,弄成一个勉强能算是枕头的样子,扔在那堆衣服旁边。
“就睡这?”
伊果飞下来,用脚尖嫌弃地戳了戳那件当褥子的卫衣。
“硬邦邦的,硌死人了!连层像样的铺盖都没有?”
“将就睡。”
“将就?这怎么能将就!”
伊果在她耳边嗡嗡地飞。
“睡眠质量关乎本大人的美容养颜,关乎神格稳定!不行,绝对不行!你得给本大人找个像样的窝!要软的!暖和的!漂亮的!”
她越说越激动,开始绕着真仪的脑袋转圈,金色的长发和翅膀带起细微的风,刮得真仪脸颊痒痒的。
“要那种…那种蓬松柔软的羽绒窝!或者铺满丝绸和花瓣的摇篮!最次也得是个干净舒适的软垫子!听见没有!小真真!本大人命令你立刻,马上给本大人置办!”
真仪被她吵得心烦意乱,猛地一挥手,想把这只吵闹的“金色蚊子”赶开。
“你吵锤锤!再吵把你丢出切!”
“你敢!”
伊果灵活地躲开,飞得更高,叉着腰气势汹汹。
“你丢啊!你丢了本大人,看谁以后陪你说话!看你一个人在这破屋子里闷不死!”
真仪瞪着她,胸口起伏了一下,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跟这家伙吵下去根本没完没了。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视线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阳台门边——
那里堆着几个之前房客留下的空纸箱,压得扁扁的。
她走过去,从里面抽出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大小也合适的硬纸盒,大概以前是装什么小型电器的。
她拿着纸盒走回来,砰地一声放在榻榻米上,正落在她刚铺好的“床”旁边。
“喏。”
她没好气地冲着伊果扬了扬下巴。
“你的窝。”
伊果飞过来,绕着那个光秃秃的方盒子飞了两圈,小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难以置信,最后还是出离愤怒了。
“这!这破纸盒子?!你让尊贵无比,至高无上的本大人睡这玩意儿?!细川真仪,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这是装垃圾的!不是装神的!”
“爱睡不睡。”
真仪懒得再跟她废话,转身开始脱外套,准备就这么凑合着躺下。累了一天,她现在只想让耳朵清静点。
“你!”
伊果气得在空中直跺脚,浑身的光晕闪烁不定。她看着真仪真的是一副打算不管她死活的样子,又看看那个丑陋的纸盒子,小脸一垮,嚷嚷起来:
“呜……欺负神了!没良心的小真真!本大人怎么摊上你这种人呀……”
她一边假哭,一边却还是晃晃悠悠地降落在了纸盒边缘,扒着纸板,探头往里看了看,又嫌弃地缩回来。
“哼,脏死了!灰好多!咳咳!”
真仪闻言只是瞥了她一眼,没吭声,自顾自地在那堆旧衣服上躺了下来。背包枕在脑后,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舒服。
她闭上眼睛,试图屏蔽掉外界的一切。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伊果小声的,嘟嘟囔囔的抱怨。
“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还得本大人自己动手……岂有此理……”
然后是更奇怪的声音,好像是伊果使劲儿时发出的嗯嗯啊啊用力的声音。
真仪皱了下眉,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瞄过去。
那个原本普普通通的硬纸盒正从内部透出微弱的金芒,一闪一闪的,伴随着里面持续不断的细微动静。
伊果整个人都埋在纸盒里,只能看到她金色的长发发梢露在外面,时不时晃动一下,显然正在里面忙活着什么。
真仪看了一会儿,实在搞不懂这家伙又在发什么神经。
一天的疲惫和初到陌生之地的茫然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眼皮沉重得打架。
就在她快要彻底睡着的时候,纸盒子里的动静终于停了。
“唔…差不多…勉强能看了…哼,便宜你这破地方了…”
真仪被这声音又弄得清醒了一点。她终究是没忍住那点该死的好奇心。她撑起一点身子探过头,把盒子掀起一边,朝里看去。
这一看让她愣住了。
纸盒还是那个纸盒,但从内部看已经完全变了样。
内壁仿佛被覆盖上了一层细腻光滑,散发着珍珠般柔和光泽的材质,上面还用更亮的金线勾勒出繁复而精美的花纹。
盒底铺着一层蓬松柔软的白色垫子,还有一个小小的,用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的金色靠枕。
角落里的光芒最盛,似乎镶嵌着几颗细小的……碎玻璃?但在此刻的光线下,竟真像微缩的宝石。
整个空间被营造得称得上奢华,这简直是一个为拇指姑娘准备的金碧辉煌的宫殿。
“喂!谁让你偷看的!”
伊果正叉着腰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抬头看见真仪惊讶的脸,立刻飞起来试图挡住她的视线,小脸涨得通红。
“还没完全弄好呢!不许看!本大人的寝宫是你能随便看的吗!转过去!快转过去!”
真仪看着眼前这个在破纸盒里凭空造出的华丽小窝,又看看伊果那副明明很得意却非要装作气急败坏的模样,一时之间竟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整得花里胡哨的。”
她也懒得再理会伊果的大呼小叫,重新重重地躺回自己那硬邦邦的“床”上,拉过那件旧卫衣的一角,胡乱盖在身上。
冰冷的榻榻米硌着她的背,空荡的胃里还残留着那廉价便当的寡淡滋味。
仔细想来,这一切都透着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天要去的那所学校又会是什么样子?
那些她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穿着昂贵制服的大小姐们……
思绪乱糟糟的,身体的疲惫最终战胜了一切。
伊果似乎还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地抗议着什么,声音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