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仪从那间充斥着烟味和账单霉味的小仓库里退了出来。
那一瞬间，她感觉背上那个死沉死沉的军绿色帆布包似乎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阵恼人的念叨声直接钻进了她的脑壳里，就像是有只苍蝇钻进了耳朵眼，怎么赶都赶不走。
“哎呀呀，我说小真真啊……你是不是傻？是不是脑壳被门夹了？”
伊果那欠揍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
“本大人刚才都听着呢，那气氛多好啊！那女的明显都动了恻隐之心了，只要你再坚持一下，稍微那个……怎么说来着？对，稍微把膝盖弯一弯，抱住那个大婶的大腿喊两声“姐姐救命”，这事儿不就成了吗？”
真仪面无表情地走过狭窄的员工通道，她根本不想理会这个住在她脑子里的寄生虫。
“你怎么不说话？哑巴啦？本大人在教你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呢！”
伊果见真仪没反应，更来劲了，那个大背包随着她在里面翻滚而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就像里面装了只不安分的野猫。
“这叫什么？这就叫“能屈能伸”！古人不是说过吗，男子汉大丈……不对，女子汉大豆腐！那就是要该低头时低头。为了那口饭，为了那个什么破学校的制服，丢点面子算什么？”
“闭嘴。”
“本大人就不闭！我看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明肚子都在打鼓了，还在这儿装什么硬汉。刚才那是多好的机会啊，结果呢？人家稍微一吓唬你，说什么黑户啊、监控啊，你就怂了？你就灰溜溜地跑了？”
真仪停下了脚步，站在货架的阴影里。
前面就是灯火通明的卖场。那个叫安田的眼镜小哥正在给冷柜补货，那个叫浅野的辣妹正对着镜子补口红。这种平凡而安稳的景象，此刻在真仪眼里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画面。
“……那是规矩。”
真仪在心里闷闷地回了一句。
“规矩？哈！又是规矩！”
伊果在背包里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
“人类就是矫情。什么狗屁规矩，不就是强者给弱者画的圈吗？只要你够强，规矩不就是你说了算？！”
真仪叹了口气，把背包往上提了提。
“我答应过婆婆，不能在再进去了。”
“死脑筋！顽固！榆木脑袋！”
伊果气急败坏地在脑海里打滚。
“你这样下去早晚得饿死！到时候本大人还得跟着你一起受罪！要是饿得受不了了，本大人可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直接把你变成……”
真仪直接屏蔽了伊果的喋喋不休。她知道这家伙也就是嘴上凶，真要到了那时候，估计比谁都怂。
她迈开步子，穿过货架间的通道。
路过收银台的时候，正在发呆的浅野被这突然走出来的黑影吓了一跳，手里的口红差点画歪了。
“咿！……啊，是刚才那个……”
浅野看着真仪那张阴沉的脸，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虽然刚才在里面好像聊得挺开心的，但这位大姐身上的气场实在是太吓人了，跟便利店这种小清新画风完全不搭。
那边的安田也推了推眼镜，小心翼翼地看了过来。
真仪没看他们，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感到难堪的地方。这里太干净了，太亮堂了，每一秒都在提醒着她的饥饿和窘迫。她就像一只误闯进天鹅群里的乌鸦，虽然没人赶她，但她自己知道，这里不属于她。
“叮咚——”
自动感应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一股热浪瞬间扑面而来，那是外面那个残酷世界的味道。真仪眯起眼睛，看着门外白花花的阳光。
还要继续找吗？这条街上还有哪家店是不查身份证的？还有哪家店是只要有力气就行的？
也许真的要去码头扛大包？或者去工地上搬砖？但是那些地方人家只要男的，看到她是个女学生估计连门都不让进。
真仪站在自动门中间，一半身子在冷气里，一半身子在热浪里。就在她犹豫着迈出那一脚，准备重新投入这操蛋的生活时——
……
“这鬼天气，才四月份就热成这副德行，到了七八月还得了吗……”
便利店门口，一辆白色的箱式小货车正停在路边卸货区。
司机老井把脖子上的毛巾拽下来，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油汗。他是个干了二十年运输的老司机了，给罗森送货这条线也跑了三四年，闭着眼睛都能把货倒进库房里。
他刚把最后一板饮料搬到车厢尾部，准备用推车运进去。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
起初，老井以为那是海边常有的海风。但仔细一闻，这风里却带着一股子……怎么说呢？
腥臭味。
就像是那种放了很久的死鱼，或者是烂在下水道里的腐肉，弥漫着让人心里发毛的寒意。
“嗯？哪儿来的臭味？”
老井皱了皱鼻子，往四周看了看。
街道上车来车往，行人们步履匆匆，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那股风不对劲。
它不是那种一阵一阵吹过来的自然风，它像是有意识一样，是有目的性的。
老井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街角那边的树叶并没有动，地上的垃圾也没有飞起来。
那风是有形的，“聚”在一起的。而且还笔直的朝着这边——准确地说，是朝着这家便利店的门口猛扑了过来。
“那是……什么玩意儿？”
老井甚至来不及喊出声，那股诡异的力量就已经撞上了他的货车。
那可是载重两吨的箱式货车啊！虽然现在货卸了一半，但那份量也不是开玩笑的，哪怕是台风来了也不一定能吹得动。
但在那股无形的力量面前，即便是钢铁之躯都像是纸糊的一样脆弱。
“轰——！！！”
一声巨响，震得老井耳膜生疼。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辆赖以为生的货车，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地推了一把，右侧的轮子竟然硬生生地离开了地面！
“卧槽——！！”
老井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推车也翻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巨大的白色车身在空中划过一道恐怖的弧线，然后在重力的作用下，狠狠地朝着便利店的门口砸了下去。
“咣当——！！！”
金属撞击水泥地面的刺耳摩擦声，玻璃碎裂的脆响，还有那种重物落地的闷响混杂在一起，炸裂开来。
车厢并没有完全锁死，在剧烈的翻滚中，后门像是被炸开一样猛地弹开。里面还没来得及卸下来的货物——成箱的橙汁、可乐、速食便当、饭团、面包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稀里哗啦地倾泻而出。
“我的货啊——！！！”
老井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是他这个月的生计啊！
原本干净整洁的便利店门口，瞬间变成了一片狼藉的灾难现场。
橙色的饮料柏油路上流淌，发出“滋滋”的声音，白色的饭团滚得到处都是，散落一地。那些精致的便当盒被摔得粉碎，里面的炸鸡块、汉堡肉混着米饭和泥土搅在一起。
而那辆侧翻的巨型货车，就像是一堵白色的钢铁长城，不偏不倚，严丝合缝地——彻底堵死了便利店唯一的出入口。
……
“叮咚——”
就在真仪一只脚刚迈出感应门，另一只脚还在店里的时候。
世界在她眼前翻转了。
“轰隆——！！！”
就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也就是那个自动感应门的位置已经被那辆侧翻的卡车给填满，带起的一阵劲风把她额前的刘海都吹乱了。
整个便利店仿佛经历了一场小型地震。
货架剧烈晃动，几瓶摆在边缘的红酒“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暗红色的酒液在地板上蔓延，像是一滩血迹。头顶的日光灯闪烁了几下，发出一阵电流声。
“啊啊啊啊——！！！”
“地震啦！地震啦！”
“救命啊！车翻进来了！”
店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浅野抱着头蹲在收银台后面，吓得尖叫连连，声音都变调了。安田虽然还算镇定，但也面色惨白，死死抓着货架不敢动弹。
就连在后屋的横山店长也被惊动了，那个挂着“员工专用”的布帘被猛地掀开，她手里还抓着个计算器，一脸震惊地冲了出来。
“我草，外面搞什么鬼？！煤气罐炸了？！”
横山店长冲出来一看，整个人都傻了。原本敞亮的大门现在变成了一堵白色的铁墙。
“这……这不是老井的车吗？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翻在这儿了？妈的，这叫什么事啊……”
横山店长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但这种天上掉卡车的事儿还是头一回见。她骂了一句，赶紧去查看那几个被吓傻了的小店员有没有受伤。
然而，在一片混乱和尖叫声中，只有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人一精灵的反应截然不同。
真仪微微弓着腰，她并没有看着那辆翻倒的卡车。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堆堵在门口的、乱七八糟的货物缝隙。也就是刚才那阵怪风吹进来的方向。
如果是普通人，或许只会觉得那是风，是意外，是倒霉透顶的交通事故。
但是真仪闻到了那股味道。那种哪怕混杂在汽车漏油的机油味里依然刺鼻得让人作呕的味道——像是腐烂了很久的淤泥发酵后的气息。
那毫无疑问是“脏东西”的味道。
“喔喔喔喔喔——！！！”
刚才还在包里半死不活地抱怨着要饿死的伊果，此刻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在真仪的脑海里爆发出一阵堪比防空警报的尖叫。
“这味道！这扑面而来的“香气”！小真真啊，是大家伙！绝对是大家伙……本大人都要流口水了！”
背包剧烈地抖动着，伊果似乎恨不得立刻撕开拉链冲出来。
“小真真快快快，别发呆了！那是行走的自助餐啊！就在外面！就在那个破车后面！它还没走远！只要干掉它把那个核挖出来……哦呵呵呵，本大人的神力就能恢复一小半了！到时候别说二十万，两百万本大人都能给你变出来！”
不用伊果催促，真仪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在沸腾。那是从遇到伊果开始，她体内就不时会出现的某种本能。
只要那个“脏东西”在附近，她就能感觉到。
那个制造了这场“意外”的罪魁祸首……
真仪的手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哈麻皮，到了这里都……”
她要出去，她要追上去。
她要把那个敢在她找工作的时候捣乱的“脏东西”给撕成碎片，然后塞进伊果那张贪得无厌的嘴里，这样这只喋喋不休的金色蚊子就能安分一些了。
然而——
虽然想这么做……
“咚！”
一声闷响。
真仪的脚步硬生生地停住了。
挡在她面前的，是一堵墙。
一堵由两吨重的钢铁，防爆玻璃和无数箱压得死死的饮料组成的墙。
那辆侧翻的卡车就像是开了一个充满了恶意的玩笑，把这个仅仅只有两米宽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连只猫都钻不出去。
真仪透过那一小块还没完全碎裂的玻璃，看到了外面的景象。
就在街道对面，一个模糊扭曲的影子正在空气中晃动。它看起来像是一团浑浊的雾气，又像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巨型蛤蟆，正贪婪地吸食着周围人群散发出的惊恐和焦虑。
它在嘲笑她。
真仪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在隔着这层该死的玻璃和铁皮，嘲笑她出不去。
“啊啊啊啊！它要跑了！它要跑了！”
伊果在脑海里急得跳脚。
“小真真你在干嘛啊！快追啊！那是我的饭！那是我的神力啊！把这破车推开啊！你不是力气大吗？你不是能扛几百斤大米吗？把它掀开啊！”
“推不开……”
真仪死死地咬着牙，双手撑在那冰冷的车厢板上，纹丝不动。
这是卡车，不是大米。而且这车是卡在门框里的，这种结构上的死角根本无能为力，根本不可能在那东西逃走之前冲出去。
真仪回头看了一眼。
店里，横山店长正扶着吓软了腿的浅野，安田正慌乱地拿着求救。所有人的目光虽然都在看着门口，看着这辆车，但他们都还活着，都还是普通人。
如果她使用了伊果的力量，这一屋子人看见了会怎么样？
会被当成怪物吧？
会被抓起来吧？
横山店长刚才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这是一个大笼子，谁也别想乱飞”。
“管他们干什么！那是凡人！那是蝼蚁！”
伊果还在疯狂地蛊惑着。
“只要能吃到那个核，管这破店塌不塌呢！快借用本大人的力量！只要一拳！一拳就能轰开这堆废铜烂铁！”
脑海里，伊果的声音已经不是在那儿叨叨了，简直就是拿着个扩音喇叭贴着真仪的天灵盖在炸麦。那只金毛虫子在背包里疯狂地打滚，撞得真仪的后背一阵阵生疼。
真仪脑子里的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高温、饥饿、噪音和那股令人作呕气味的四重夹击下，终于崩断了。
“吵死了——！！！”
真仪猛地咆哮了一声。
站在收银台后面抱头蹲防的浅野被这一嗓子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镜子“啪嗒”掉在地上。那边的眼镜小哥安田正哆哆嗦嗦地报位置呼叫拖车，被这一吼，手机差点滑进冰柜里。
但真仪根本没工夫管这些凡人的反应。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堵白色的绝望之墙——那辆侧翻的五十铃卡车。
挡路是吧？
过不去是吧？
那就把你这堆废铁给老娘挪开！
那一瞬间，完全是身体被逼急了之后的本能反应，是这具肉体在极度愤怒下的条件反射。
她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走到那辆侧翻的卡车旁边。
脚下的运动鞋踩着满地流淌的饮料和机油混合物，发出“吧唧吧唧”的粘稠声响。她在那巨大的车头和货箱连接处停下，那个位置是底盘的大梁所在。
“喝——！”
真仪深吸一口气，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地扣住了沾满油污的底盘大梁。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脚掌死死地抓着地面。
纯粹、蛮横的力量就这样被调动起来。
“嘎吱——嘎吱吱——！！！”
一阵金属扭曲声骤然响起。
那是钢铁在哀嚎。
原本像是死猪一样躺在地上的白色巨兽，竟然动了。
先是车头微微颤抖，紧接着，那沉重的车身像是失去了重力的束缚，在那双看起来并不算粗壮的手臂驱动下，竟然缓缓地离开了地面。
“妈呀，真的假的……”
那个坐在地上的司机老井，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灯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那辆车加上货，少说也有三四吨重，就算是起重机来吊也得费点劲，现在居然……被一个小姑娘给抬起来了？
“给我——滚开！！！”
真仪额头上暴起几根青筋，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这是她在发泄这一下午遭受的所有白眼、所有委屈、所有被拒之门外的愤怒。
“轰隆——！！！”
这辆庞大的箱式货车就像是个被人随手丢弃的易拉罐，硬生生地被她从便利店的门口给“掀”了出去。
车身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然后在离门口大概三四米远的空地上不偏不倚的正着落了下来。
地面震颤，尘土飞扬。那原本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便利店大门瞬间豁然开朗。
真仪的手上沾满了黑色的机油，脸上也蹭了几道灰，看起来狼狈不堪。
世界安静了。
刚才还在尖叫的浅野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安田手里的手机依然贴在耳朵上，但电话那头接线员喂喂喂的喊声他完全没听见，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门口。
那个司机老井更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就连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横山店长此刻也是目瞪口呆，刚才还想拿计算器去砸人的那股子泼辣劲儿早就飞到天边去了，只剩下一脸的“我是谁我在哪”的懵逼。
这也……太离谱了吧？
这还是人吗？
然而，真仪并没有心思去享受这种全场瞩目的时刻。当那辆车被推开的一瞬间，她的目光就迅速地扫向街道对面。
空的。
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个被刚才那声巨响吓得停下脚步的路人，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那团模糊扭曲的影子，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还有那种让伊果流口水的波动……
没了。
就在她跟这辆破车较劲的这几十秒里，那个狡猾的“脏东西”早就借着混乱溜之大吉了。
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彻底消失在了碧海市庞大的气息洪流之中。
“啊……啊……没……没啦？”
脑海里，伊果发出了几声断断续续的惨叫。
“本大人的大餐……细川真仪！！！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动作慢得像乌龟一样的笨蛋！都怪你！要是你早点一拳轰过去不就完了吗！非要在那儿推推推！现在好了！啥都没了！”
真仪慢慢地放下了手。
刚才那股子因为愤怒而燃起的熊熊战意，就像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瞬间熄灭得连点渣都不剩。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
空虚。
巨大的空虚。
随之而来的，是尴尬。
极度的尴尬。
真仪僵硬地转过脖子，看了看周围。
司机老井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像是生怕她下一秒把他也给举起来扔出去。
店里的安田和浅野更是缩成一团，看样子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横山店长虽然还站着，但那表情也极其复杂，又是震惊又是疑惑。
真仪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油污的双手，又看了看那辆被自己掀翻在路边的卡车。
完了。
这下彻底完了。
这哪是找工作啊，这简直就是来拆台的。
之前横山店长说啥来着？结果自己倒好，这才几分钟啊，就把人家送货的车给当保龄球扔了。这动静，估计不出五分钟，那个什么蓝州就要开着装甲车来抓外星人了吧？
“跑吧。”
伊果在脑子里有气无力地说道。
“趁着警察还没来，赶紧跑吧。小真真，这次咱们可是真闯祸了。这要是被抓进去……”
真仪深以为然。
虽然她是为了救急才推的车（虽然主要动机是为了追脏东西），但这毕竟解释不清楚。而且自己还是个黑户，要是被盘问起来，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说完，她也不等里面的人反应，抓起地上的背包往肩上一甩，低下头就要往外冲。
只要跑过那个街角，钻进那个小巷子，凭她的脚力，这些人肯定追不上。
然而——
“站住！”
一声厉喝从身后传来。
紧接着，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真仪本能地想要反手一甩。凭她的力气，这一甩哪怕只用一成力，估计也能把身后的人甩个骨折。
但在最后关头，她硬生生地收住了劲。
因为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烟草味。
是横山店长。
真仪僵在原地，像个做错了事被家长抓住的小学生，缩着脖子，不敢回头。
完了完了，这是要被扭送派出所了吗？还是要让她赔这辆车？
那车看着挺贵的，把自己卖了也赔不起啊。
“大、大姐……我真没钱赔……”
真仪哭丧着脸，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就是……看它挡路……我想帮忙来着……”
“赔什么赔？”
横山雅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不像是生气，倒像是……有点兴奋？
真仪小心翼翼地转过头。
她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此刻正焕发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正常来说见到这种架势，第一反应要么是尖叫着逃跑要么是破口大骂，可这眼神哪里有半点恐惧或者是责怪？分明就是看到了宝贝啊！
“我说妹子……不，我说女侠！这玩意儿……你是怎么弄的？你是吃大力水手那个菠菜长大的吗？这可是两吨多的车啊！你就这么……这么‘嘿咻’一下，给扔出去了？”
横山店长一边说着，一边还比划了一下。
“呃……”
真仪挠了挠头，一脸茫然。
这是啥子反应？
“那个……我在老家经常帮人搬东西……搬习惯了……”
真仪眼神飘忽，开始瞎编。
“搬习惯了？”
横山店长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们老家搬家都是直接搬房子的吗？”
不过，她很快就收敛了那副震惊的表情。她松开了抓着真仪的手，搂住了真仪的肩膀，一副亲热劲儿。
“行了，别扯那些没用的了。”
横山店长凑到真仪耳边说道。
“我说细川啊，你刚才是不是想跑？”
“……嗯。”
真仪老实地点点头。
“我怕……怕给你们惹麻烦。我没证件，又搞出这么大动静……”
“麻烦？哈！”
横山店长突然笑了，她转头看了一眼那辆卡车，又看了看店里那一地狼藉，最后目光落回真仪身上。
在横山雅美的眼里，此刻的真仪已经不再是一个没有身份证的黑户少女了。
那是什么？
那是天赐的劳动力啊！
那是顶级的安保人员啊！
那简直就是为了这家经常被醉汉闹事、被小混混骚扰、现在还遭遇了车祸急需清理的便利店量身定做的“镇店之宝”啊！
刚才那辆车要是叫拖车公司来得等多久？得花多少钱？而且还得封路，还得解释半天。
结果这丫头呢？
一用力，“哐当”一下，路通了！
这效率，这执行力，这恐怖的怪力！
在横山雅美的价值观里，什么学历，什么证件，那都是虚的。只有实打实的本事，才是硬通货！
“跑什么跑？往哪儿跑？”
横山店长用力拍了拍真仪的后背。
“你不是要找活路吗？”
“……嗯。”
“那你走了，钱从哪儿来？去天上抢吗？”
“可是……”
真仪指了指店里的摄像头。
“你刚才不是说……会被查吗？会连累你吗？”
“切，那是刚才。”
横山店长大手一挥。
“刚才我是把你当成一般的学生妹看了，那是我的不对，姐姐我有眼不识泰山。但现在不一样了。你这身本事，要是放着不用，那老天爷都要打雷劈我的！”
“证件啷个办？”
真仪还是有点不放心。
“蓝州那帮人不是查得很严吗？”
“这个嘛……”
横山店长眯着眼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姐姐我虽然退役好多年了，但这点人脉还是有的。不就是个身份证明吗？只要你没杀人放火，弄个临时的务工证，或者是挂靠在哪个劳务派遣公司名下，也就是打几个电话的事儿。”
说到这儿，她凑得更近了些：
“只要你肯留下，肯帮我把这烂摊子收拾了，以后店里再遇上什么不想付钱的无赖、想找茬的小混混，你负责把他们……嗯，‘请’出去。这身份的事儿，姐姐给你包圆了！保准让蓝州查不出半点毛病来！你意下如何？”
真仪愣住了。
这反转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刚才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爱莫能助的样子，这会儿怎么突然就变成“姐姐罩你”了？
这就是城里人的套路吗？
“小真真……”
伊果在脑海里弱弱地出了声。
“那个……我觉得……好像有戏？”
真仪心里还在犹豫。
虽然身份证的事儿能解决是好事，但是……那个“脏东西”已经跑了啊。现在猎物没了，她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还在。
“我……我还是再想想……”
真仪往后缩了缩。
“我不想欠人情。”
看着真仪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横山店长皱了皱眉。
这丫头，怎么是个榆木脑袋？那是多大的恩情啊，她居然还在犹豫？
看来得下猛药了。
横山雅美是个生意人，更是个懂人心的高手。她刚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这丫头那肚子叫得跟雷鸣似的。
而且看她盯着地上那些散落的饭团时那种惋惜的眼神……
哼哼，破案了。
“哎呀，我也知道这让你很为难。”
横山店长叹了口气，装作一副很惋惜的样子。
“本来呢，我还想着，要是你能留下来，正好可以帮我解决一个大麻烦。”
“啥子麻烦？”
真仪问了一句。
横山店长指了指身后那满地狼藉的便利店。
“你看这一地的货都翻了。那些饭团啊，便当啊，还有那些饮料，虽然包装有点脏了，但里面其实还是好的，也没过期。”
她顿了顿，用余光瞥着真仪的反应。
“但是呢，按照公司的规定，这些属于‘破损商品’，是绝对不能再上架卖给客人的。哪怕只是外包装瘪了一点点，也得全部报废处理。”
“报……报废？”
真仪的耳朵竖了起来。
“全是好的……就要扔了？”
“是啊，扔了。”
横山店长耸耸肩，一脸无奈。
“多可惜啊。那些都是刚做出来的炸鸡便当，还有那种加了大块叉烧的拉面，还有那些高级的奶油面包……啧啧啧，都得扔进垃圾桶，统统销毁。”
“咕噜噜噜噜——”
这一声巨响，让原本还有些严肃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滑稽。真仪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她赶紧捂住肚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横山店长强忍住笑意，继续抛出她的杀手锏：
“所以啊，我就在想，要是招个不嫌弃这些‘破损品’的员工就好了。反正都要扔，不如就当成员工福利。只要是当天临期下架的，或者是这种因为意外破损卖不出去的，不管是便当也好，饮料也好，零食也好……”
她伸开双臂：
“全部！免费！畅吃！管饱！只要在我这儿干一天，一日三餐，哪怕你想吃夜宵，只要店里有剩下的，姐姐我都包了！绝对不让你饿着肚子干活！”
轰——！！！
真仪的脑海里瞬间炸开了花。
“答应她！！！”
刚才还蔫不拉几的伊果，此刻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
“笨蛋小真真，这还犹豫什么！这是天堂啊！这是神迹啊！不用花钱！随便吃！快！点头！不然本大人控制你的脖子帮你点！”
真仪的身体已经比大脑更诚实地做出了反应。那股子诱人的炸鸡味霸道地钻进她的鼻孔，勾引着她那早就造反的胃袋。
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吃饱了才有力气解决麻烦！
“要得！”
真仪大吼一声。
“我干！我肯定干！大姐你说话算话哈！那个……那个管饱是真的不？”
“哎哟哟！松手松手！手要断了！”
横山店长龇牙咧嘴地把手抽回来，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个为了几口吃的瞬间变脸的怪力少女。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只要抓住了胃，这强大的劳动力不就到手了吗？
这笔买卖，做得值！
“那肯定算话啊，只要你把这儿收拾干净了！”
横山店长豪气地拍了拍胸脯。
“那能不能……现在就整点？”
真仪咽了口唾沫，实诚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横山店长看着她那副可怜巴巴又如饥似渴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行行行，没问题！咱们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她转过身，冲着店里那两个还傻愣着的员工喊了一嗓子：
“喂！四眼仔！浅野！”
“在、在！”
安田和浅野赶紧立正站好。
“别在那儿傻看着了！没看见来新同事了吗？！”
横山店长指了指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货物。
“安田，你去把那些还能吃的全都给我挑出来热一热！浅野，你去冰柜里拿几瓶好喝的，拿那种带气的，甜的！算我账上！”
她大手一挥，颇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气势。
“是、是！”
两个小店员虽然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但也看出来了，这位新来的猛女似乎是变成了自己人。
安田赶紧推了推眼镜，跑去捡地上的便当。浅野也吐了吐舌头，跑去拿可乐。
真仪站在那里，看着大家为了她的肚子忙碌起来。
对于罗森东洲本店来说，此时此刻，一场关于“生存”与“毁灭”——特指食物库存的战役，才刚刚打响。
“四眼仔！你是没吃饭吗？手脚给老娘麻利点！”
横山店长站在收银台后面，一只脚踩在啤酒箱上挥斥方遒。
“别管什么时间了，只要热了就行！”
“是、是！”
安田此时已经彻底化身为了没有感情的加热机器，两台商用微波炉被他同时塞得满满当当，左边是“特盛炸猪排盖饭”，右边是“大份牛肉咖喱”，“叮”的一声脆响，一下子都被取了出来。
“浅野！饮料呢？别拿那些还要拧盖子的，直接把吸管插好递过去！要快！没看见细川的嘴已经空出来了吗？！”
“在，在弄了店长！可是吸管不够了啊！”
浅野那涂着亮片指甲油的手指头此刻灵活得像在弹钢琴，她面前摆着一排被摔得有些变形的易拉罐和纸盒装果汁。
那张原本供客人休息，现在却变成了战场的长桌前，坐着细川真仪。
她就像个无底的黑洞。
“咕噜……”
真仪的喉咙动了一下，死死盯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食物。
“那我……开动了。”
真仪双手合十，极其敷衍地晃了一下，然后那是真的“开动”了。
首先遭殃的是饭团。
这些原本应该陈列在冷藏货架上一个个挺胸抬头的三角，因为刚才的车祸，不少都变成了“扁平足”。有的海苔碎了，有的米饭漏了出来，看起来凄凄惨惨。
但在真仪眼里，这根本就是满汉全席。
她抓起一个“金枪鱼蛋黄酱”饭团。那是便利店的王者，可以说是饭团中最经典的款式。
仅仅是一口。
那个足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饭团，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一半。
真仪的腮帮子鼓了起来，像只藏食的仓鼠。她根本不在乎米饭是不是被挤压得太实，也不在乎海苔是不是受潮变软了。她只是默默感受着那种碳水化合物和油脂在口腔里爆炸的快感。
“好吃……”
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真的好吃……”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那些包装袋被撕开的声音连成了一片。
“撕拉——”
一个“照烧鸡肉”饭团下肚。
“撕拉——”
一个“博多明太子”饭团阵亡。
“撕拉——”
一个“日式梅干”饭团……这个真仪稍微皱了下眉，大概是嫌酸，但也就是皱眉的功夫，也下去了。
也就是眨眼的功夫，桌上那座由二十几个饭团堆成的小山已经被削平了一大半。旁边负责递饭团的浅野都看傻了。
“骗、骗人的吧……”
浅野喃喃自语。
“这姐妹的胃是通着下水道吗？她嚼了吗？她真的嚼了吗？这可是糯米啊！吃这么快会噎死的吧？”
“别废话！续上！”
横山店长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手里拎着一篮子刚从地上捡回来的三明治。
“这些三明治压扁了，卖相不好，但里面的火腿和生菜还是好的。给女侠加餐！”
真仪看都没看，接过被压成大饼的三明治，卷吧卷吧塞进嘴里，两颊鼓动，喉咙一滚，那是真的连水都没喝一口，直接硬吞。
“嗝——”
真仪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眼神却依旧如狼似虎。
“肉。我想吃肉。”
光吃米饭和面包虽然顶饿，但对于这具刚刚透支了体力的身体来说，蛋白质和脂肪才是真正的刚需。
“来了来了！肉来了！”
眼镜仔安田端着两个烫手的便当盒冲了过来，脚下还差点被地上的可乐渍滑一跤。
“小心点！要是洒了老娘扣你工资！”
横山店长吼了一嗓子。
安田一个急刹车，把便当放在真仪面前。
盖子已经被掀开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左边是一盒“特盛多汁炸鸡块便当”，右边是一盒“厚切芝士汉堡肉便当”。经过微波炉的大火猛攻，上面的酱汁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炸鸡虽然有点软了，但那股子油炸食品特有的香味更加浓郁了。
真仪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直接抓起那个附赠的大勺子，甚至觉得勺子也不过瘾，恨不得上手抓。
“啊呜——！”
一大块沾满了塔塔酱的炸鸡被送进了嘴里。
那一瞬间，真仪感动得快要哭了。
热的。
是热乎乎的肉啊！
自从被赶出家门，流放到这个鬼地方之后，她有多久没吃过一口正经的肉了？
“安逸……”
真仪闭着眼睛，一脸陶醉。
“太安逸了……”
她也不管那是刚出炉的，就那么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汉堡肉被切开，里面的芝士流了出来，混合着浓郁的红烩酱汁，拌着底下吸饱了肉汁的白米饭。真仪每一勺下去，都是满满的一大口，腮帮子从来就没瘪下去过。
“慢点吃，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横山店长站在旁边，看着这姑娘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涌起一股慈母般的诡异情绪。
虽然这姑娘吃相是难看了点，像是饿死鬼投胎，但这恰恰说明她是真的饿坏了。
“唉，这世道，长身体的孩子都不容易啊。”
横山店长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丢在桌上。
“擦擦嘴，都吃到鼻子上去了。”
真仪哪有空擦嘴，她正忙着跟一块炸猪排较劲。
“不忙……吃完再擦……”
“我说……”
一直在旁边默默观察的安田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推了推眼镜，看着满桌子空荡荡的便当盒，咽了口唾沫。
“店长……这已经是第五盒便当了。就算再怎么能吃，这也太……”
“你懂个屁。”
横山店长白了他一眼。
“那你也去举个卡车试试？马力越大越烧油嘛，你读那么多书不懂这个道理么。”
她转头看向真仪，眼神里满是欣赏。
“能吃是福，能吃才能干活。你看她那身板，看着瘦，全是精肉。这就是天赋啊。”
就在这时，真仪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一下。她那个放在脚边的军绿色大背包，突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咚！咚！咚！”
背包里像是关了一只发疯的兔子，正在拼命撞击着拉链。
真仪的脑海里，伊果的尖叫声简直要刺穿她的耳膜。
“小真真！！！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个吃独食的！你这个虐待神明的混蛋！！！”
伊果的悲痛之情那叫一个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本大人闻到了！那是炸鸡的味道！还有芝士！还有蛋黄酱！你居然一口都不给本大人留！你自己吃得满嘴流油，让本大人在这一片漆黑的包里闻味儿？！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真仪嘴里嚼着半块可乐饼，翻了个白眼。
这家伙，刚才让她帮忙出力的时候在那儿装死，现在闻到吃的了比谁都精神。
“你老实点嘛。”
真仪在脑子里回了一句。
“我不管！我不管！本大人也要吃！本大人也在精神上支持你了！而且刚才那辆车要不是本大人用神力护着你的腰，你早就闪了腰了！”
伊果开始胡说八道。
“快给本大人吃的！不然本大人就闹了！让所有人都听到……”
“啪！”
真仪一巴掌拍在背包上，把刚要冒头的伊果给拍了回去。
旁边的浅野吓了一跳。
“那个……细川桑？你包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浅野指着那个还在微微蠕动的背包，一脸惊恐。
真仪面不改色心不跳，把嘴里的可乐饼咽下去，淡定地说道：
“没得。刚捡的一只猫。野猫。脾气大得很。”
“哎？猫？”
浅野眼睛一亮，女高中生对这种毛茸茸的生物总是没有抵抗力。
“真的吗？什么颜色的？可爱吗？能不能让我看看？”
“不行。”
真仪拒绝得干脆利落。
“丑得很。没毛。还有皮肤病。看了要做噩梦的。”
脑海里传来伊果愤怒的咆哮：
“呜呜呜呜不可饶恕啊细川真仪！竟然把至高无上的本大人比喻成那种劣等的生物，本大人这身金色的羽翼全宇宙都找不到第二只……”
真仪没理会浅野失望的表情，也没理会伊果的抗议。她知道，这只金毛虫子要是再不喂点东西，估计真能把这包给咬穿了。
她扫视了一圈桌上的“残羹冷炙”。
大部分好吃的肉都被她吃光了。剩下的都是些稍微有点变形的意面、炒面之类的碳水。
“给。”
真仪随手抓起一盒“那不勒斯风味铁板意面”。
这盒意面也是个倒霉蛋，刚才从车上摔下来的时候盖子崩开了，里面的面条撒了一半出来，番茄酱糊得满盒子都是，看着红通通的一片，有点惨烈。
“这个给你。”
真仪趁着没人注意，把那盒意面拉开一道口子，塞进了背包里，又把拉链拉上一半，留了个透气的缝。
“吃吧。别叫唤了。”
脑海里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背包里传来了细微的“吸溜吸溜”的声音，就像是一台小型的吸尘器正在全功率运转。
“唔！唔唔！……有点凉了……呸，这番茄酱太酸了……但是……唔！好歹是面！本大人要吃肉啊！肉呢！这红色的香肠片也太少了吧！小真真你这个抠门鬼！……”
虽然嘴上还在抱怨，但那吸溜面条的速度可一点没慢下来。
真仪能感觉到，那个原本轻飘飘的背包，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沉重起来。
这家伙，真的就是个饭桶。
解决了背包里的麻烦，真仪终于可以专心致志地对付剩下的战场了。
这时候，横山店长又端着一个巨大的不锈钢盆走了过来。
那盆里热气腾腾，汤汁翻滚，里面漂浮着各式各样的丸子、萝卜、海带结和鸡蛋。
是关东煮。
“来来来，压轴大戏！”
横山店长把那个大盆往桌上一搁。
“那台关东煮的机器刚才也被震歪了，汤撒了一地。剩下的这些要是再不吃，泡久了也就烂了。正好，都在这一锅里了。”
她拿起个大汤勺，给真仪盛了满满一大碗。
“这萝卜，煮了一整天了，那是真的入味。还有这牛筋，炖的烂得很。来，女侠，别客气，把这一锅都给干了！”
真仪看着那一盆还在冒着热气的关东煮。
汤。
热乎乎的汤。
她端起那个比她脸还大的碗，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鲣鱼高汤的鲜味，混合着萝卜的清甜和肉类的油脂香气，直冲天灵盖。
“咕咚。”
她端起碗，也没用勺子，直接就像喝水一样，咕嘟咕嘟地灌了一大口汤。
热流顺着食道滑进胃里，那种温暖的感觉瞬间扩散到四肢百骸。真仪舒服得差点哼出声来。
“巴适……”
她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那是被热气熏的，也是因为满足。
接着就是扫荡。
那块煮得通体透明的大根萝卜，被她一口咬掉一半。软烂多汁，入口即化，根本不需要牙齿怎么用力。
Q弹的魔芋丝，吸饱了汤汁的油豆腐，还有那一串串牛筋串和牛丸串。
真仪吃得满头大汗，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脸颊上，但她根本顾不上撩。她一只手拿着竹签子撸串，另一只手端着碗喝汤，左右开弓，吃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这就是……生活啊……”
真仪在心里感叹着。
要是每天都能这么吃，哪怕是当牛做马她也愿意啊。
什么碧海女校，什么大小姐，什么学费，在那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而在她的背包里，伊果也吃完了那盒意面，正透过缝隙看着真仪大快朵颐。
“切……凡人的食物……也就那样吧……”
伊果咂吧着嘴，虽然嘴上还在傲娇，但心里其实也舒坦了不少。
也就是在那一锅关东煮连汤带水地进了细川真仪肚子里的这工夫，外头的世界其实并没闲着。
警笛声哇啦哇啦地响了一阵，红蓝爆闪灯把便利店门口那堆碎玻璃渣子照得跟迪厅似的。
紧接着又是保险公司的人，夹着公文包一脸苦相地对着那辆底朝天的五十铃卡车拍照，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全损”、“责任认定”之类的专业术语。
最后是大吨位的拖车轰隆隆地开过来，钢缆绞盘嘎吱嘎吱作响，费了好大牛劲才把那辆刚才被真仪像扔易拉罐一样扔出去的大家伙给拖走。
这期间，横山店长也没怎么大声嚷嚷，就是递了几根烟，跟带队的那个警察在那儿低声说了几句。那警察看着挺严肃一面孔，接过烟后脸色立马缓和了不少，一边记笔录一边还不时往店里瞟，眼神里带着点疑惑，但最终什么都没多问。
至于那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司机老井，横山店长只是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说了句什么，老井那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虽然还没完全褪去，但也老老实实地点头如捣蒜，跟警察说是自己操作失误，车子侧翻滑出去的。
至于那辆车为什么会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姿势飞出去好几米远？
既然没人受伤，保险公司也认了，警察也就不想在这个闷热的下午去深究这种足以写进《世界未解之谜》的怪事了。毕竟，碧海市这地方，怪事本来就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等外面的嘈杂声终于像退潮一样散去，真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热气。
“哈……巴适。”
她把那个光亮得能当镜子照的大盆往桌上一放，整个人像是一滩烂泥一样瘫在了那把可怜的塑料折叠椅上，眼神都有点发直了。这是血糖急速升高带来的幸福感，对于一个饿了太久的人来说，这种感觉的确让人上瘾。
背包里，伊果也不闹腾了。这只金毛虫子刚才跟着蹭了一肚子的意面，现在正心满意足地打着呼噜，透过背包的缝隙传出来。
店里的一角，安田和浅野正拿着扫把和拖把，苦哈哈地清理着地上的水渍和油污。他们俩干活的时候那是大气都不敢出，眼神时不时地往这边瞟，那表情既像是看英雄，又像是看怪兽，反正充满了敬畏。
横山店长送走了最后一波保险理赔员，把门口那块“暂停营业”的牌子扶正，这才转身走了回来。
“吃饱啦？”
横山店长拉过另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在真仪对面坐下，二郎腿一翘，那是相当有范儿。
“嗯。”
真仪老实地点点头，伸手在有些油腻的嘴角抹了一把。
“这辈子没这么饱过。”
“那必须的，这一锅下去。”
横山店长笑了笑，她看着眼前这个刚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却像只吃饱了的大型犬一样乖巧的姑娘，心里那个算盘是打得噼里啪啦响。
“既然吃饱了，那咱们就聊聊正事。身份的事儿，还有工作的事儿，刚才我说过了，姐姐我说话算话。既然你把这烂摊子给我推平了，那我也肯定把你这身份给搞定。不过嘛……”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了一些。
“你刚才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真仪愣了一下，原本因为吃饱而有些迟钝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
对了，正事。
吃饭是活下去的基础，但要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立足，要进那个全是大小姐的学校，光吃饱是没用的。
那个天文数字。
二十万八千。
一想到这个数字，真仪刚才那种飘飘欲仙的幸福感瞬间就跑了一大半。她直起腰，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有些僵硬。
“那个……店长。”
真仪搓了搓手。
“我也晓得有点过分哈，但是……”
她咬了咬牙，心一横，说了出来。
“我缺钱。很急。特别急。”
“哦？”
横山店长挑了挑眉毛，似乎并不意外。
“多急？欠高利贷了？还是惹了什么事要赔钱？”
“不是那个。”
真仪赶紧摆手。
“是学校。那个碧海女校，那个制服……她们说必须要有制服才能进校门。而且那个制服死贵死贵的，一套要二十万八千……”
说到这儿，真仪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有点泄气。
“店长，我晓得我才刚来，还没干活就要钱不合规矩。但是……能不能预支一点工资？或者……或者你给我指条路子，那种来钱快的，哪怕累点苦点都无所谓，只要能先把这个坎儿迈过去就行。”
空气安静了几秒。
那边正在拖地的安田听到“二十万”这个数字，手里的拖把都停了一下，心里暗暗咋舌。
二十万啊，那可是他俩月的工资了，这名门女校果然不是一般人读得起的。
这姑娘为了上个学，也是拼了命了。
“二十万啊……”
横山店长轻轻敲了敲桌子。
“按照咱们店的时薪，900日元一小时，你要挣这二十万，得不吃不喝干上两百多个小时。就算你一天干十个小时也得大半个月，更何况蓝州还有规定，一周总工时不能超过35小时呢，超过了劳动基准监督署就得罚款，你这没个身份也根本就禁不起查。而且等你挣够了，估计早就被学校开除了吧？”
真仪的脸白了一下。
这笔账她刚才在脑子里算过无数次了，但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还是让她一阵心悸。
“那……那咋办嘛……我是真没有办法了……”
“切，有出息点好不好。”
横山店长瞪了她一眼，随后站起身来，走到柜台后面的座机旁。
“刚才在仓库里我就知道你肯定是遇上大难处了。这事儿啊，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肯定是爱莫能助。但你今天是运气好。”
她拿起话筒熟练地拨了一串号码。
“嘟……嘟……”
电话通了。
“喂？是我。”
横山店长的声音变了。
刚才跟警察说话时那是客气里带着圆滑，跟真仪说话时那是豪爽里带着大姐大的范儿，但此刻对着话筒，她的声音变得慵懒而随意起来。
“没死呢吧？没死就给我听着。”
真仪竖起了耳朵。
“嗯，对。是这个事，我这儿来了个新伙计。是个生瓜蛋子，但是个好苗子。那是真的好苗子，力气大得吓人，刚才那一手你是没看见，把老井那破车都给当玩具扔了。”
横山店长嗤笑了一声。
“少废话。人我是留下了，但是我这儿你也知道，正规便利店，有些事儿不好操作。这丫头是个黑户，没身份，还没钱。重点是缺钱，急着用。”
“多少？二十万。嗯，对，说是为了买那什么破学校的制服。我就搞不懂了，那个学校镶金边了？几块布就要二十万？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横山店长一边说着，一边还拿眼睛瞥了瞥真仪。
“行了，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这人我是保了。身份的事儿，你那边路子野，给弄个挂靠的务工证。至于钱嘛……”
她顿了顿，手指绕着电话线。
“你先给垫上。别跟我哭穷，你场子最近生意不是挺好的吗？再说了，这丫头一身蛮力，回头让她去你那儿干点搬搬抬抬的重活，那不是比你养那群只会抽烟打屁的小弟强多了？”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犹豫，横山店长的眉头皱了起来，声音陡然提高：
“我说你是不是皮痒了？！老娘让你办个事儿你推三阻四的？什么叫那么多人口，没多的给她吃？跟老娘藏起私来了是吧？信不信我现在就到对街把你那几张烂台球桌给掀了？！敢顶嘴老娘下一秒就来，别觉得是开玩笑！”
这一嗓子吼出来，瞬间把整个便利店都镇住了。
真仪吓得一缩脖子，那边的安田和浅野更是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砖缝里，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被这一嗓子给震慑住了，立马服了软。横山店长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哼了一声。
“算你懂事，头上那个还不算夜壶。记住了，明天下午。对，明天下午我就让她过去。”
“啪！”
横山店长挂断了电话，转过身来，脸上的凶相瞬间消失，又换上了那副笑眯眯的表情。
“搞定。”
她冲着真仪打了个响指。
“明天下午，你去一家叫‘三轮台球馆’的地方。就在那个世嘉游戏厅后面那条巷子里，门口挂着个破招牌，好找得很。”
“三轮……台球馆？”
真仪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正经地方。
“去了找个脑袋上有条疤的大叔。你就跟他说，是小美让你来的。身份证明的事儿，还有那二十万块钱，他会给你安排明白。”
“他……肯借给我？”
真仪有点不敢相信。素昧平生的，就凭一个电话人家就肯借二十万？这可是巨款啊。
“怎么不肯？那家伙欠我的人情多了去了，这点小事他不敢不办。再说了，你以为这钱是白拿的？你得给人干活抵债。不过你放心，那老小子虽然看着窝囊，但人还算讲义气，不会坑你。再说了，有我罩着你，他也不敢。”
真仪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被无数人冷眼相待之后，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凶、说话带刺，还有点不良习气的店长，却是实打实地给了她一个能抓得住的救生圈。
“谢谢……谢谢横山姐！”
真仪站起来，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来了个标准的鞠躬。
“行了行了，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横山店长摆摆手，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眼角的笑意却是藏不住的。
“既然钱的事儿有着落了，那咱们就把这儿的规矩定一定。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这罗森虽然小，但也得按章程办事。”
她从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文件里翻出一张排班表，拿笔在上面圈圈画画。
“听好了啊。你是学生，平时还要上那个贵族学校，白天肯定是没空的。所以你的班主要在晚上和周末。”
真仪赶紧点头，像个听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每周一、三、五，这三天你得来上晚班。下午六点到晚上十一点。这个点儿正好是你放学之后，能赶得上吧？”
“能！肯定能！”
真仪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学校放学一般是三点半或者四点，就算是走路过来，六点也绰绰有余。
“然后是周六。周六你是全天班。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这一天比较累，但是这一天店里事儿多，补货啊，盘点啊，都得靠你那把子力气。”
横山店长看了看真仪。
“至于周日嘛，给你放一天假。毕竟是长身体的时候，也不能把你往死里用，还得留点时间给你写作业不是？再说了，周日那老小子估计也会找你去他台球馆帮忙，你也得有个喘息的时间。”
“时薪嘛，就按之前说的，900日元一小时。虽然你是黑户，但我这人不占便宜，该给多少给多少。只不过前面的工资可能得先扣一部分去还那老小子的钱，这个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完全没意见！”
真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只要能拿到制服，能继续上学，还能有饭吃，扣点工资算什么？这已经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了。
“那……吃饭呢？”
真仪还是没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最关心的问题。
“管！不管是晚班还是全天班，只要是店里的过期……哦不，只要是店里的‘员工福利’，只要有剩的，都归你。而且刚才那老井的车你也看见了，这一摔，接下来半个月的‘员工福利’估计都够你吃的了。”
横山店长指了指仓库角落里那堆积如山的变形食品箱，笑得意味深长。
“要得！要得！”
真仪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个灯泡。
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堂般的待遇。不用为下一顿饭发愁，这就是最大的安全感。
“行了，那就这么定了。”
横山店长拍板定案，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今天这店也被折腾得够呛，还得收拾一阵子。你刚出了大力，也吃饱了，今天就先回去歇着吧。我也得跟总部那边扯扯皮，汇报一下。”
她看了一眼真仪身上那件脏兮兮、沾满了机油和灰尘的运动服，皱了皱眉。
“还有，你这身行头以后可不能再穿来店里了。咱们毕竟是服务行业，虽然不指望你笑得跟花儿一样，但至少得干净整洁。”
横山店长转身走到员工更衣柜前，打开其中一个柜门，在里面翻找了一阵。
“给，接着。”
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塑料袋被扔了过来。
真仪慌忙接住，手感软绵绵的。
“这是我以前穿过的旧制服。虽然有点旧了，但是洗得很干净。你个子高，这一号你应该能穿。先拿去凑合着穿吧，新的制服还得等总部发下来，得个把星期。”
真仪打开袋子。
那是一件蓝白条纹的罗森制服衬衫，还有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虽然领口有些磨损，颜色也没有新的那么鲜亮，但干干净净。
“谢谢……谢谢姐！”
真仪把袋子紧紧抱在怀里，那股肥皂味钻进鼻子里，让她那颗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了地。
“行了，别肉麻了。”
横山店长挥了挥手，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明天晚上八点，准时来店里报到。到时候让安田带你熟悉一下业务。收银机怎么用，货怎么摆，还有怎么对付那些喝多了的醉鬼，都得学。别光有力气没脑子。”
“晓得了！肯定准时！”
真仪大声回答道。
“去吧去吧，赶紧回去洗洗睡吧。看你这一脸灰，跟煤窑里出来似的。”
真仪点了点头，把背包重新背好，怀里抱着那套旧制服，转身向门口走去。
经过安田和浅野身边时，这两个刚才还被吓得够呛的小店员，此刻也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那个……细川桑，明天见啊！”
“明天见，请多关照。”
“……明天见。”
真仪不太习惯这种道别，僵硬地点了点头，扯出一个有点笨拙的笑容。
走出便利店。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亮起，把洲本町这条老旧的街道照得昏黄而温暖。晚风吹过，带走了白天的燥热。
“嘿嘿……”
真仪走在路上，忍不住傻笑了一声。
“笑什么嘛，傻不拉几的。”
背包里，伊果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显然是睡醒了。
“本大人刚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你把自己给卖了。明明听本大人的就不用跟这些凡夫浪费时间呐，啧啧啧，真是堕落啊。”
“你懂个铲铲。”
真仪心情好，也不跟她计较。
“有着落了。有饭吃，有书读，还有钱拿。”
“切，凡人的追求。”
伊果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
“不过嘛……看在那顿的份上，本大人就勉为其难陪你玩玩这种‘打工游戏’吧。毕竟，那个什么台球馆，听起来好像也是个会有‘脏东西’光顾的地方呢……吸溜。”
真仪没理会这只贪吃鬼的意淫。
她抬起头，看向远处。
在夜色中，远处港区那些摩天大楼的灯光依然璀璨夺目，像是一座遥不可及的水晶宫。
但此时此刻，真仪觉得，身后这家有点吵闹的便利店，才是她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大城市里真正找到的第一个据点。
明天，麻烦肯定还有很多。
但至少今晚，肚子是饱的，前路是有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