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导主任的办公室,位于行政楼三层走廊的末端。
房间的空间被几排顶天立地的深棕色木质档案柜挤占得有些压抑。光线并不算好,厚重的窗帘只吝啬地拉开了一道小缝,几缕浑浊的晨光斜斜地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尘埃。
光柱的尽头,是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红木办公桌,稳稳地锚定在房间中央。训导主任,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就端坐在这之后。
他头发稀疏,被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的老花镜,目光锐利。
他微微倾着身体,一只手扶着镜框,一只手缓缓划过摊开在桌面上的文件——
那是真仪的入学通知书,以及一份厚得吓死人的学生档案。
高司杏子站在办公桌侧,双手背在身后,偷偷瞄着主任的脸色。
“主任,这位就是我校本年度的特招生,细川真仪同学。今天是她第一天正式来校,我特意带她来向您报到,并办理一下后续的入学手续。”
杏子说完朝着真仪的方向努了努嘴,用眼神示意:
“快问好!”
真仪挺了挺背,发出一个干涩的声音:
“主任……好。”
主任闻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落在真仪身上,缓慢审视。
“嗯。细川真仪同学,欢迎来到碧海女校。我们碧海市立女子学校致力培养品学兼优、德才兼备的新时代女性。本校历史悠久,学风严谨,校内实行全日制寄宿管理……嗯,当然,特殊情况可申请走读。学生需严格遵守《学生守则》,按时参加课程学习、社团活动及学校组织的各项集体活动。任何违反校规的行为,都将视情节轻重受到相应处分……”
真仪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主任的尾音落下她才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调的音节:
“是。”
主任对这个过于简短的回应似乎并不满意,眉头紧了一分。他拿起桌上的钢笔,笔尖悬在档案纸上方,继续发问:
“那么,细川同学,请你正式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
“细川,真仪。长崎,来。”
“西卡瓦……马吉……嘻嘻!”
杏子在一旁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随即立刻抬手捂住了嘴,肩膀耸动了一下。
“高司同学?”
“啊,是!”
主任显然听到了,他瞥了杏子一眼,杏子立刻挺直腰板,假装无事发生。
“嗯。细川同学,我们需要了解你的教育背景。请问你初中阶段,或者之前,主要在哪所学校就读?我们需要记录你的学籍信息。”
他的笔尖已经落在了“教育经历”那一栏上。
办公室里再次安静下来,真仪沉默着,似乎在费力地搜寻着那些早已模糊的名字。半晌,她才缓缓开口:
“……数不清了。”
“嗯?”
主任没听清,疑惑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什么叫‘数不清了’?请你说清楚一点。”
杏子踮起脚尖凑近真仪耳边:
“主任问你以前在哪些学校上过学!让你说学校的名字!具体点!”
真仪瞪了杏子一眼,转回头对着主任回答:
“很多。一直在转学。名字,记不全了。”
“那你有毕业证明吗?初中的?”
“莫。去年和前年,都没去。”
“没去是什么意思?”
“就是……退学了,没人收我。”
主任的眉毛挑了一下,在“学历”那一栏里,潦草地写下了“初中退学”几个字。
“那么,”
主任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靠进宽大的皮椅里。
“我看你的档案上推荐人一栏填写的名字是‘河源肇雄’先生。请问这位先生和你是什么关系呢?是你的亲属?还是你的……嗯,资助人?”
“我不认识他。”
“是么?”
主任显然对这个答案心存疑虑。他再次拿起笔在“推荐人信息”旁打了个小小的问号。
“你的特招通知书上,明确注明是‘体育特长’生。请问,你具体是在哪个体育项目上有突出表现或者潜力?是田径?球类?还是武道之类的?”
主任试图找到一点能对应上“体育特长”的蛛丝马迹。
“莫得啥子特长。”
主任深吸一口气,再指向档案纸上“家庭状况”那一栏:
“细川同学,这里,你的亲属和监护人一栏为什么是空白的呢?对此你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吗?”
“啥子检虎人?”
真仪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显然完全没听懂这个标准化的书面用语。
杏子在一旁急得差点跺脚,赶紧又凑近真仪耳边解释:
“哎呀,额的妈呀!是‘监——护——人’啦!你个小文盲!就是管你的人!负责你吃喝拉撒,签家长通知书的那种!你总有爸妈吧?或者别的什么亲戚?爷爷奶奶?姑姑舅舅?”
“我莫爸妈。”
“唉,那还真是……可惜啊……”
杏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嗯……明白了。那你家里现在还有没有其他人了?或者其他可以联系的亲属长辈?我们需要登记一个有效的紧急联络人。”
真仪慢吞吞地说:“监护人……是我奶奶。”
“你说什么?什么是莱莱?”
主任侧过耳朵,努力分辨着那浓重的口音。
“细川同学,请你大声点,说清楚。”
“奶,奶。”
真仪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
“哦!奶奶!”
主任恍然大悟,赶紧在纸上写下“祖母”。
“那她的姓名是?还有,你们现在的家庭住址呢?我们需要登记,以便日后联系。”
“我奶奶叫……美江。”
“她姓什么?”
“也姓……细川。”
“好……住址呢?”
“长崎,福江……玉之浦。”
“你或者你的家庭有什么宗教信仰之类的吗?”
“我奶奶信那个……就是黄毛洋人的那个教。”
“是哪一种?天主教吗,还是基督教呢?”
“说不上来……”
“那这样说吧,细川同学,平时你跟奶奶去教堂的时候你有看到教堂里有神像之类的东西吗?”
“这倒是有。”
“嗯……我明白了。”
杏子站在旁边看着主任越来越黑的脸色,再看看真仪那副一问一答,呆头呆脑的样子,强忍住笑意,把脸憋得通红。
主任摘下眼镜,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绒布一圈一圈地擦拭着镜片。半晌,目光才重新投向了桌面上那份档案。
那份推荐信和入学通知书上面盖着的校董事会的印章如假包换——这绝不是伪造的。可那份附带的个人简历简直不能称作“问题儿童”了,少年犯可能还要比她更老实本份一些:
她的教育经历一栏压根没有一所完整的学校名称,只有一长串省略号以及语焉不详的记录:
“长崎县立XX中学校(就读三个月)”
“佐贺县立XX中学校(就读两个月)”
“某学院福江XX分校(短期就读)”
处分记录这一栏的内容则“丰富”得多,占据了小半页纸。密密麻麻的小字罗列着:
“因扰乱课堂秩序,严重警告一次”
“因参与斗殴,停学两周”
“因毁坏公物,记过处分”
“因顶撞师长拒不认错,停学反省一个月”
……
原因大多写得极其简略,不是“行为失当”就是“影响恶劣”等等的字眼。随档案还附上了精神鉴定报告与各种案件的调查内容。
在她的诸多战绩中,其中一行用加粗黑色打印体的备注要数最刺眼的:
曾于长崎县佐世保市少年感化院接受为期一年的观察与矫治。
杏子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她伸长脖子,像做贼一样地凑近办公桌边缘,探出半个脑袋。
当她的视线捕捉到“少年感化院”那几个扎眼的铅字,以及前面罗列的真仪在短短几年内“辉煌战绩”的记录时,饶是她自诩胆大包天,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额滴乖乖,这是啥……”
——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乡下土丫头”,简直就是一颗行走的炸弹!她早上要是没及时拉住这家伙……
杏子不敢再想下去了,要是安藤淑子那个蠢货被她当场活活打死,到时候就不是“影响不好”那么简单了。而且就在刚才,自己还像没事人一样拿她开玩笑,杏子真的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细川同学,你的这份入学文件……”
主任停顿了一下,斟酌着用词。
“从行政手续上来看是齐全的,符合流程规定。但是你的个人情况非常特殊,可以说是极其罕见。这样吧,鉴于你的特殊情况,你的入学事宜我本人暂时无权做最终决定。我需要和学生会方面的主要负责人,以及集团教育管理委员会的上级负责人进行必要的沟通和磋商。等我们达成一致意见后,会尽快将最终决定电话通知你。”
“我莫得电话。”
“那,请你把你现在的住址写在这张纸上吧。”
主任伸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黄色便签本。
“有消息了,我们会通过邮寄信件的方式通知你。”
真仪有些笨拙地将圆珠笔握在手里,拇指用力地按在笔杆上方。她的字迹歪歪扭扭,假名都写得很大,笔画生硬,断断续续的。
最终,纸上勉强出现了一行像是一串字的东西:
あおばだんち さんとう よんまるに
(青叶团地三栋四零二)
“哦呦喂,这是啥?”
杏子忍不住又凑近了一点,看着那充满原始感的字迹。
“你……你不会写汉字啊?”
“不会。”
主任看着那张便签纸上歪歪扭扭的地址,只觉得一股强烈的荒诞感攫住了他。他疲惫地挥了挥手:
“好了,你们可以出去了。细川同学,在接到学校的正式通知前,请……耐心等待。”
杏子立刻挺直腰板,响亮地应了一声:
“是!主任!”
一把拽住真仪的胳膊半拖半拉地将她带了出去。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终于关上了。
“呼——可算完了。”
走出行政楼,高司杏子夸张地吁出了一大口气,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捶胸顿足。
“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简直是暴殄天物,天妒英才啊!额滴宏伟蓝图,额滴绝妙计划,全泡汤了!煮熟的鸭子它飞了!”
真仪被杏子这突如其来的的“哀嚎”弄得愣了一下。
“你又搞啥子嘛?发啥子疯?”
“额感叹啊!额痛心疾首啊!”
杏子用力地捶了着真仪的肩膀一下,真仪被她捶得微微晃了晃。
“额这盘大棋才刚摆开阵势,连第一步都没迈出去!就等着带你这条过江猛龙把这潭死水搅他个天翻地覆,让那群家伙们开开眼……结果你这倒好!”
杏子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差点喷到真仪脸上。
“你自己说说你是个什么鬼,少年犯都比你守规矩吧!转学这么多次也就算了,那些处分也勉强能忍,可你居然……居然还进过?!”
“不也是学校吗,又没得什么大不了的。”
“额猜你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还没什么大不了!额说你第一天来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把人差点弄到上西天!影响太不好了,简直是给那群老古董甩脸子!他们现在肯定巴不得把你有多远滚多远,刷掉你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杏子双手一摊,做了个“完蛋”的手势。
真仪抬手抹了抹脸:
“吼我做啥子,刷脱就刷脱嘛,反正我也不想来。这鬼地方烦人得很。”
杏子被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你这乡下妹脑袋瓜子被海水泡过吧?你知不知道碧海女校这名头值多少人情?值多少未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挤破了头,求爷爷告奶奶都挤不进这扇门!你倒好,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送到你手里,你眼皮都不抬一下,说不要就不要了?”
杏子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
这些句子对真仪来说模糊不清,毫无意义。
她的世界简单而直接:吃饭,睡觉,活下去。眼前的麻烦,眼前的规矩,眼前的一切东西……都让她觉得麻烦。
“额滴天,额不说你了,对你发什么火呢……把额气到了也不值当。”
杏子甩了甩头。
“不过话说回来,把你硬塞进来的那个肯定不是一般人。能搞定校董会把章稳稳当当盖上去,我看你这背后的关系硬得怕是能当城墙撞。你难道真的一点门路都没有?就不能试着联系联系他,让他出面?说不定一个电话主任就得屁颠屁颠把你请回来!”
真仪摇了摇头。
“不晓得是哪个推荐的我。我就是收到一张纸,然后就来了。莫得人跟我说过啥子。也莫得人来找过我。”
杏子感觉彻底被击败了。
“你真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啊?傻得冒泡了都!”
杏子像是观察史前恐龙般上下打量着真仪:
“听着,西卡瓦!他费这么大劲把你塞进来,绝对不会是让你来观光旅游的!这地方的门槛有多高你根本想象不到,他肯定有他的目的!额敢打赌他之后肯定还会联系你!写信或者寄东西,或者直接派人来找你!”
“嚎啥子嘛,我晓得。”
“晓得个屁!回去给额好好看看你家门口那个破信箱!每天早中晚都去翻一遍!别跟个睁眼瞎似的,错过了都不知道!那里面可能会装着你的前途,你的小命!懂不懂?!”
真仪被她晃得有点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哦。”
至于她有没有真的听进去,只有天知道了。
两人一时无话。
重新回到阳光明媚的校园,眼前豁然开朗。她们走到了校门附近的大庭院,中央有座小小的喷泉,水流淙淙。
这里是学生进出的主要通道,也自然而然成了分别的路口。
杏子停下脚步,双手插在制服外套口袋里,用力抓了抓自己扎得高高的辫尾。
“行了,我就送你到这了。”
杏子的声音恢复了惯常那种懒洋洋的调子。
“我得去跟我们那位‘尊贵’的会长大人‘汇报’一下今早的‘战况’了。顺便嘛,探探口风,看看你这事儿,在她老人家嘴里还能不能挤出那么一丁点转圜的余地。你自己呢先回去老老实实等消息。别到处乱跑惹事,听见没?”
不等真仪回答,她又补充道:
“哦对,你入学要交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费用我已经安排人去办了,你不用操心。安心等着就行。还有……”
杏子的目光落在真仪身上那套灰扑扑的运动服上。
“把你身上这身狗皮换掉好不好?看着都辣眼睛!”
“你刚才说帮我交钱的啊。”
杏子被她噎了一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我说的是杂费!杂费懂不懂?课本费、活动费!不包括校服!制服是要你自己掏腰包去买的!二十五万八!一分都不能少!懂?”
真仪沉默了一下:
“那我也没钱买,太贵了嘛。”
“这我帮不了你!”
杏子双手一摊。
“怎么都行,自己想办法去弄。”
“要得嘛。”
真仪没再说什么,只是冲杏子点了点头,转过身朝着那扇气派非凡的校门走去。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孤寂的影子,在平整的草坪上拖曳。
杏子双手重新插回兜里,轻轻“啧”了一声:
“细川真仪,接下来……到底会如何呢……”
门外坡顶的风带着午前微热的温度扑面而来,阳光有些刺眼。真仪眯起了眼睛,抬手挡在额前,心情比刚来时更加烦躁。
训导主任那审视的目光,杏子最后那番莫名其妙的唠叨都让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回到那个至少没人会用那种眼神看她,没人会问那些让她脑子打结的问题的“家”。
她沿着那条长长的的坡道往下走。
就在这时,一道金色流光猛地从旁边俯冲下来——直指真仪的后脑勺!
“细川真仪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居然敢把本大人一个人丢在那条鸟不拉屎的破桥上!啊啊啊啊!气死本大人了!”
伊果气急败坏的叫嚷声魔音灌耳,紧接着她那小小的拳头和脚丫就对着真仪展开了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我等了你半天,整整一上午!太阳都快把本大人烤成干了!你跑到哪里去野了?!说!是不是偷偷跑到哪个亮晶晶的房子里去吃好吃的了?!是不是把好吃的都藏起来了?!是不是!你这个自私鬼!大骗子!”
真仪被她这从天而降的袭击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一股被压抑了半天的无名火“噌”地一下直冲脑门。她伸出手一把就将那个在她头上作乱的金色小不点薅了下来,紧紧捏在手心里。
“你又发啥子癫?!”
真仪收紧手指,被攥在掌心的小身体立刻拼命扭动起来。
“我发癫?!你这个没心没肺!铁石心肠的木头桩子!”
伊果在她的手掌里徒劳地挣扎着,小脸憋得通红。
“你知不知道本大人刚才一个人躲在那棵破树杈子上有多无聊,多害怕,多无助!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响,跟鬼叫一样,吓死本大人了!还有那些穿着一样衣服的坏女人!她们走来走去,眼神凶巴巴的!像要吃人!万一……万一她们发现了可爱又聪明的本大人怎么办!?把本大人抓走了关进小黑屋,拿针扎我!或者……或者拿去做实验,切成一片片的!呜呜呜……”
她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伤心,最后干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尽管没有眼泪流下来)。
真仪被她这夸张的哭诉吵得脑袋嗡嗡作响,她强忍着把手里这小东西扔出去的冲动,把伊果举到眼前:
“怕锤儿!她们能把你咋子?”
“神……神也会害怕的好不好!尤其是……尤其是遇到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凡人!”
伊果梗着脖子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威严。
“再说了,本大人现在……现在状态不太好嘛,力量没恢复!都怪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鬼地方害我担惊受怕!肚子也饿扁了!呜呜……”
她趁机倒打一耙,把所有责任都推到真仪头上。
真仪懒得拆穿她,随手把还在哼哼唧唧的伊果往自己运动服的大口袋里一塞:
“莫吵了!再吵把你嘴巴缝起!”
她用力拍了两下口袋,发出“噗噗”的闷响。
口袋里的伊果立刻发出不满的、被布料捂住的“唔唔唔”声。真仪不再理会,重新背好背包,大步流星地往下走。
口袋里的鼓包还在不安分地顶撞,但总算安静了不少,只剩下闷闷的嘟囔。
回家的路。坡道两侧是整洁光鲜的街景,玻璃幕墙闪闪发光,衣着光鲜的人们步履匆匆。真仪只是低着头一步步走着。
口袋里那点微弱的动静终于彻底消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大概是闹累了,也或许是口袋里太闷热,伊果小心翼翼地扒着口袋边缘,探出半个小脑袋,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真仪。
“喂,小真真……”
她刚才那股撒泼打滚的劲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学校里……怎么样啊?里面……好不好玩?有没有好多人?”
真仪一听这话,本就如同乱麻般烦躁的心情更是“轰”地一下被点着了。
“好玩个锤锤!里面都是些瓜皮!哈戳戳嘞!早上有个龟儿婆娘!”
她想起安藤淑子那张臭脸,火气更旺。
“上来就想动手!凶嘞很!”
“哦?打架了?!”
伊果刚才那副委屈巴巴的小可怜样一扫而空,“嗖”地一下从口袋里钻了出来,急不可耐地飞到真仪的肩膀上,激动地揪着她的几缕头发使劲摇晃:
“打赢了没?打赢了没?!快!快跟本大人说说!本大人最喜欢听这种惩恶扬善、替天行道的故事了!有没有把她打得满地找牙?跪地求饶?快说快说~”
真仪被她晃得心烦,一巴掌拍开她揪着自己头发的小手。
“在校门口,几个戴白袖章的拦我。说我衣服撇(差),要撵我走,还先动手。爪子都伸过来了。我挡开一个,绊倒一个,又上来两个,拿长杆杆叉我。”
真仪做了个抓握的动作。
“杆杆被我掰断了。最后那个领头的想抓我领子。被我掐住,弄树上咧。”
虽然真仪的描述干巴巴的,还词不达意,但伊果还是瞬间就在脑子里补全了一幅精彩绝伦的打斗画面。
“哈哈哈哈——!!!”
伊果兴奋地在真仪的肩膀上跳来跳去,小手用力地拍着真仪的脖子:
“揍得好,揍得妙!就该这样!干得漂亮小真真!太解气了!哈哈哈哈!对付那些狗眼看人低,仗着点小权就耀武扬威的凡人!”
伊果叉着小腰,昂首挺胸。
“就该给她们一点终身难忘的颜色看看,让她们知道知道厉害!哼,看谁还敢欺负我们家小真真!”
真仪听着伊果聒噪的“喝彩”,等她稍微消停一点,才继续往下讲述后面的遭遇:
“然后有个瓜女子带我去了一个办公室,说要去办手续。里头有个老头,头发莫得几根,戴个眼镜儿。凶嘞很,问东问西的。”
“问啥?”
“问我在哪念过书。又问谁管我,又问住哪,烦嘞很……最后还说他做不了主,要跟别人商量,让我回家等信。”
伊果听着听着,脸上兴奋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最关键的问题。她重新落回真仪的肩膀上,歪着小脑袋:
“喂,小真真……那……你之后准备怎么办?那个什么主任,不是说要让你等消息吗?听起来……好像不太妙的样子。要是……要是他们真不让你去了怎么办?”
她的小翅膀不安地抖了抖。
“我们是不是就进不去那个大小姐的学校了?”
“不晓得嘛。”
真仪闷闷地回答。
“进不去也就算求了。先去找份工干。不然真要饿死了。”
“找工作?!”
伊果尖叫起来。
“啊?不要啊!太麻烦了吧!又累又脏!还要看那些愚蠢凡人的脸色,点头哈腰!本大人受不了那个委屈!”
“我有嘞选?不找活路去嚯西北风切。”
“呜……那……那怎么办嘛……”
伊果瞬间又蔫了,小脑袋耷拉下来。
“小真真,去做什么呀?会不会很累?”
“不晓得。看到啥子做啥子。”
真仪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的灰色水泥森林。
什么上流社会,什么前途命运,此刻都抵不过胃里火烧火燎的空虚感来得真实。
眼下,填饱肚子才是硬道理。
其他的,都等明天太阳升起再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