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
刺眼的,毫不客气地扒开眼皮往里钻的光线。
细川真仪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散发着一股陈旧稻草味的榻榻米里。
“日了瘟了……还要出操……”
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那是在少年院里养成的条件反射。每天早上五点半,那该死的起床铃就像是拿电钻往脑子里钻一样准时响起,紧接着就是那个更年期女管教尖锐的哨声和咆哮声。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洗漱只有三分钟,然后就是绕着那个灰扑扑的操场跑到肺都要炸。
一、二、三……
真仪在心里默数着秒数,等待着那声“集合”。
三秒过去了。
十秒过去了。
一分钟过去了。
世界安静得不像话。
没有哨声,没有脚步声,没有铁门哐当哐当撞击的回响。只有窗外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几声乌鸦叫,还有楼下自行车路过的叮铃声。
真仪猛地睁开眼睛。
入眼不是那面刷着惨白石灰,写满了各种粗鄙涂鸦的牢房墙壁,也不是那个焊着铁栏杆的小窗户。
映入眼帘的是斑驳发黄的天花板,角落里还有一圈陈年的水渍,形状看着像个歪歪扭扭的大土豆。
“啊……”
真仪愣了足足有半分钟,那双还没完全对上焦的眼睛才慢慢恢复了清明。
对了。
她出来了。
这里是碧海市,是青叶团地那个连鬼都嫌弃的破公寓。
她不用再跑操了,不用再去踩缝纫机了,也不用吃那种掺了沙子的糙米饭了。
真仪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重新瘫回了地板上。虽然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褥子。硬邦邦的木地板硌得骨头有点疼,但此刻在她感觉来,这就是云端。
“安逸……”
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侧过头,真仪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那个旧闹钟,就放在厅里的矮桌上。
时针已经指到了两点,分针懒洋洋地挂在六的位置。
下午两点半。
“喔豁……”
真仪眨巴了两下眼睛。这一觉,睡得可是有点太凶了。
在老家要是睡到这个时候,奶奶手里的扫帚早就招呼到屁股上了。
她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觉。浑身的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像是炒豆子一样。
虽然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昨晚在便利店吃的那顿“员工福利”虽然丰盛,但架不住她这身体是个无底洞,但这并不妨碍她心情好。
久违的懒觉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
真仪抓了抓睡得像鸡窝一样的头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她走到房间角落。
那里摆着一个巨大的纸箱子,那是伊果上次搭在那的“神宫”。
真仪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像是做贼一样捏住纸箱的一角,慢慢地、慢慢地掀开一条缝。
要是那只金毛虫子醒着,这会儿肯定又要嚷嚷着要吃要喝,或者嘲笑她睡相难看了。
但在那团乱糟糟的“床铺”中间,伊果睡得那叫一个死。
她那只翅膀耷拉在肚子上,嘴边还挂着一串晶莹剔透的口水,随着呼吸忽大忽小地冒着泡。
“呼……呼……鸡腿……别跑……快到本大人的嘴里……嘻嘻,真香……”
细微的梦话声传了出来。
真仪没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家伙,做梦都在吃。
不过还好,睡着了就好。要是醒着,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这只寄生虫除了吃就是睡,醒了还要还要挑三拣四,比供个祖宗还麻烦。
真仪小心翼翼地重新把纸箱盖了回去。
“你就睡死过去算了,别醒来烦我。”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句。
搞定了这个最大的麻烦,真仪这才放心地去洗漱。
真仪也不讲究,捧起水就在脸上胡乱搓了几把,冰凉的水激得她打了个冷颤,彻底清醒了过来。
简单的洗漱完毕,真仪又套上那件旧运动服。虽然横山店长给了她新制服,但那是要上班穿的,平时还得省着点。
这件运动服虽然旧,但穿着自在,也不怕弄脏。
“出门,干活。”
她对着镜子里那个还是有些凶巴巴的自己说了句,抓起钥匙,穿上那双旧鞋,推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静悄悄的。
午后的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得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清晰可见。
真仪顺着楼梯往下走,木质的扶手摸起来有些油腻,也不知道积了多少年的包浆。
走到一楼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就要往外冲。
但就在脚迈出门栋的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个双马尾大小姐——高司杏子,之前好像特意嘱咐过她。
“记得看信箱啊,笨蛋。”
信箱?
真仪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门栋一侧的那排铁皮箱子。
那是青叶团地的集合信箱,刷着绿漆,但大部分漆皮都已经剥落了,露出下面生锈的铁皮,看着像是一排烂牙。
真仪从来没有查信箱的习惯。在老家的时候,邮递员大叔都是直接骑着摩托车把信送到家门口,大嗓门一喊“细川家的,有信喽!”,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
进了城,住进这个鸽子笼一样的地方,她连自己是几号房有时候都要想半天,哪还记得看信箱。
“应该没得啥子东西吧……”
真仪嘟囔着,走到标着“402”的那个箱子前。
箱子的小门有点变形,锁眼也锈死了,根本不用钥匙,手指头一扣就能拉开。
“哗啦——!”
真仪刚一拉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是啥,一堆白花花的纸片就像是雪崩一样涌了出来。
“我日……”
真仪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一步,才没被这堆纸片给埋了脚。这也太多了吧?!
这是把造纸厂给搬过来了迈?
真仪看着地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纸,有点发懵。
她蹲下身,随手捡起几张。
最上面是一张花花绿绿的传单,印着一个巨大的披萨,上面的芝士拉丝拉得比伊果的口水还要长。
“达美乐披萨,第二份半价……”
真仪咽了口唾沫。
看起来好好吃哦。
但是一看下面的价格,哪怕是半价也要一千多日元,真仪立马就把这传单团成一团扔到了一边。
骗钱的,都是骗钱的。
再下面是一张印着大胸美女的小卡片,粉红色的底色,上面写着什么“温柔乡”、“绝对保密”、“上门服务”。
真仪虽然没怎么见过世面,但这玩意儿大概是个啥她还是懂的。
“不要脸。”
她的脸稍微红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了手一样把那张卡片甩飞了出去。
城里人真会玩,这种东西都敢往信箱里塞。
但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在这堆垃圾广告下面,压着更多的是一些看起来很严肃的信封。
真仪捡起一个。信封已经有点发黄了,上面盖着红色的戳。
【催促状】
虽然有些汉字认不全,但这个红戳给人的感觉就很不妙。
她拆开看了看。
全是数字,还有一些让人头晕的医学术语。
“兵库县xx诊所……透析费用……未纳……”
“冈山县xx医院……缓和医疗……请求书……”
“兵库县xx药局……胰岛素……”
真仪的手指顿了一下。
这些信封上的名字,都不是她。
“筱崎……南……”
真仪念出了那个名字。
那是这间402室的前任租客吧?
她看着地上这堆几乎要把人淹没的账单,从九月份的,到十二月份的,再到三月初的。
每一封都是催款,每一封都是关于病的。
透析、止痛药、住院费、急救车费用……这些冰冷的单据,拼凑出了一个陌生人生命最后的轨迹。
真仪虽然没见过这个叫筱崎的人,但此时此刻蹲在这个充满了霉味的楼道里,她仿佛能看到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人,蜷缩在那间只有六叠大的破屋子里,听着门外邮递员塞进账单的声音,那种绝望和无助。
三月中旬之后,账单就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清理公司的广告,还有不动产中介的招租信息。
真仪沉默了。
原来这间屋子之所以这么便宜(但真仪也是付了一大笔钱了),是因为死过人啊。
也许就是死在那张榻榻米上,也许是被救护车拉走后再也没回来。
难怪每天睡觉的时候总觉得背脊骨有点凉飕飕的。
“唉……”
真仪叹了口气。
虽然心里有点毛毛的,但她并不觉得害怕。
穷鬼怕什么鬼?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人,是没钱。这个叫筱崎的人,估计也是被钱逼死的吧。
“多有得罪啊,多有得罪。”
真仪双手合十,对着那堆账单拜了拜。然后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账单和广告往旁边拨拉。
她本来也没指望这里面能有写给她的信。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知道她住在这儿的人,除了房东吉田先生,也就是横山店长他们了。
谁会给她写信呢?
就在她准备把这堆垃圾塞回信箱或者找个垃圾桶扔了的时候,一个信封从一叠厚厚的披萨广告里滑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牛皮纸信封。
但是,那种质感……
真仪的手指触碰到信封的一瞬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电流一样窜过全身。
信封的纸张很厚实,表面有些粗糙,摸起来有着植物纤维的纹理。
而且,有一股淡淡的味道。
不是青叶团地的霉味,也不是广告纸的油墨味。那是某种只有在乡下老宅子里才能闻到的线香味。
真仪的心脏猛地跳漏了一拍。
她颤抖着手,把那个信封拿了起来。
信封正面,用毛笔写着几个端正得过分的汉字,笔锋锐利,力透纸背,跟周围那些印刷体的广告格格不入。
【碧海市 洲本町 青叶团地 402室 细川 真仪 样】
而在信封的背面,没有寄信人的地址。
只有一个简单的、用英文花体字写成的署名:
【Lord】
“Lord……”
真仪喃喃地念出了这个词。
这个词对她来说,比任何亲切的称呼都要来得沉重和温暖。
Lord桑。
那个神秘的、从来没露过面,却一直像守护神一样存在于她生命里的恩人。
真仪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九州那个偏远的小渔村。
那时候奶奶还没有这么老,吉乃姨妈也还在家里。家里穷啊,穷得叮当响。
就在日子快要过不下去,连米缸都要见底的时候。
第一封信来了。
也是这样一个牛皮纸信封,也是这样的毛笔字,也是这个署名。
信里话不多,就是几句简单的问候,然后附上一笔钱。
钱不多,但足够三个人吃上几个月的饱饭,足够给真仪买几件新衣服,足够给奶奶买治风湿的药。
从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这样的信就会出现。
有时候是在门口的石缝里,有时候是在打鱼回来的船舱里,神出鬼没,从未失手。
奶奶常说,这是细川家的远房亲戚,是好心人。
但真仪总觉得,这个Lord桑,就像是天上的神仙,一直在看着她们。
后来吉乃姨妈说是要去福冈打工,一走就没了音讯。真仪进了少年院之后,这信也就断了。
她以为Lord桑已经把她忘了,或者也像吉乃姨妈一样消失了。
没想到……
在这千里之外的碧海市,在这个破旧的团地里,这封信又出现了。
真仪握着信封,眼眶有点发热。
在这个陌生冰冷的城市里,突然收到故人的来信,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大雪天里被人塞了个烤红薯在怀里。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拆开信封。但看着那一地狼藉的垃圾,她又忍住了。
不能在这里看。这里太脏了,太吵了。
真仪把信封揣进怀里,贴着胸口放好,然后把地上那些垃圾胡乱地塞回信箱——反正那个叫筱崎的也收不到了。
她快步跑回楼上,冲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靠在门板上,真仪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她走到窗前,借着午后的阳光,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被抽了出来。
还是那熟悉的字迹,竖排书写,每一个字都像是刻上去的一样工整。
【细川君:
见字如晤。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想必已经安顿下来了吧。
碧海市繁华喧嚣,不比乡下宁静,初来乍到,难免会有诸多不适。望你能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莫要意气用事。】
真仪吸了吸鼻子。这语气,跟奶奶唠叨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关于学校之事,不必过虑。
吾已为你疏通了关系。制服与入学手续之阻碍,下周之前便会自行消解。你只需安心等待,专注学业即可,切以此为重,莫要辜负了你的一身天赋。】
看到这里,真仪心里的大石头算是落了一半地。
虽然她已经在横山店长那里找到了解决办法,但既然Lord桑也说了没问题,那是双保险啊。
Lord桑真是神通广大啊……
真仪感叹了一句。
连碧海女校那种地方都能疏通关系,这Lord桑到底是干啥子的哦?难道是大官?还是大老板?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下一句。
【知你囊中羞涩,恐生活多有不便。
特附上些许资费,以备不时之需。切记,钱财乃身外之物,够用即可,不可挥霍,亦不可因此而失了本心。】
钱!
钱啊!
虽然现在有横山店长管饭,但谁会嫌钱多呢?而且Lord桑给的钱,那是救命钱,是干净钱,拿在手里都觉得踏实。
“有些许资费……”
真仪把信纸抖了抖。
没掉下来。
她又把信封倒过来,口朝下,使劲晃了晃。
“啪嗒。”
一个小东西掉了出来,落在榻榻米上。
真仪定睛一看。
不是福泽谕吉。
也不是硬币。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黑乎乎的、硬邦邦的小片片。
“这啥子玩意儿?”
真仪捡起那个小片片,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挺沉的。
不像是纸做的,也不像是塑料的。摸起来凉飕飕的,带着金属的质感。通体漆黑,黑得发亮,上面有一些金色的花纹,看着还怪好看的。
正中间有一串凸起的数字,金光闪闪的。
【3799 ****** ******】
左上角还有一个像小花一样的图案。
真仪把这玩意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这是钱迈?”
她疑惑地挠了挠头。
没见过这种钱啊。
以前Lord桑寄来的都是现金,有时候是崭新的钞票,有时候是汇票。
这黑铁片是个啥?
上面除了一串数字,就是一个名字。
【LORD】
印在左下角。
真仪把那张卡片举起来,对着阳光照了照。
黑金色的卡面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泽,看起来高级得很。
“该不会是……什么会员卡吧?”
真仪在电视上看过,城里人好像很流行办卡。理发有卡,洗澡有卡,买菜也有卡。
也许这是Lord桑给办的某家超市的会员卡,拿着这个去买东西能打折?
真仪有点失望。
虽然打折也不错,但哪有现金来得实在啊。
这Lord桑也是,怎么到了城里也开始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直接给点钱让我买点东西吃不好吗?
真仪叹了口气,把那张看起来很厉害但实际上不知道咋用的“黑铁片”重新塞回了信封里。
“算了,既然是Lord桑给的,肯定是个好东西。先收着吧,等以后弄明白了再说。”
她本来想把这玩意儿扔进抽屉里,但想了想,这是Lord桑的一片心意,万一丢了就不好了。
于是她把那张卡片夹在信纸里,小心翼翼地折好,又塞回信封,然后郑重其事地放在了玄关的鞋柜顶上。
那是家里最显眼的地方,出门进门都能看见,也算是对Lord桑的一种尊敬。
“搞定。”
真仪拍了拍手,看了一眼时间。
差不多了。
既然钱没指望上,那就还得靠自己。
横山店长介绍的那个“三轮台球馆”,还得去一趟。
那是二十万啊。
那是她入学的希望,是她能穿上那身制服,挺直腰杆走进校门的门票。
虽然Lord桑信里说“自行消解”,但真仪是个认死理的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万一Lord桑的关系不管用呢?万一那个“消解”只是安慰她呢?
还是把钱攥在手里最踏实。
“伊果,走了。”
真仪冲着那个大纸箱喊了一声。
里面传来几声含糊不清的呼噜声,显然那家伙还在跟梦里的鸡腿搏斗。
真仪也没再叫她,反正也不方便带着这拖油瓶,那里的人想想也不好应付,万一这家伙给自己搞点什么事出来不就大条了。
真仪带上门,又下了楼。
走出团地到了街上,天色有些发闷。
上午那场雨下得不干不脆,没把暑气浇灭,反倒像是往烧红的铁锅里倒了一瓢温水,滋啦一声,蒸腾起一股子让人黏糊糊的湿气。
细川真仪从青叶团地的破楼道里钻出来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她把运动服的领口扯了扯,试图让脖颈子凉快点,但没啥用。
“得搞快点。”
虽说在那家罗森便利店解决了吃饭问题,但人活着又不能光靠吃。家里头现在那是真正的“家徒四壁”,连个扫把都莫得。她打算拿了那个叫“三轮”的人给的钱,先去那家叫“玉田市场”的超市扫荡一圈。
洗衣粉要买,肥皂要买,还得买几个衣架子。那堆旧衣服在包里捂了那么久,都有股馊味了,必须趁着太阳还好,狠狠地搓洗一遍。要是钱还够的话,最好再买个塑料桶和拖把,把那个除了灰尘啥都没有的屋子拖一遍。
哪怕是住烂房子,也得住得干净点。这是奶奶教的规矩。
“屋头不能脏。”
真仪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怎么买洗衣粉,肥皂和清洁剂更划算,一边迈着大步穿过洲本町那些弯弯绕绕的巷子。
路边的小店还没怎么开张,几个老头坐在门面房的阴凉地里打牌,一只花猫趴在垃圾桶盖子上,懒洋洋地瞥了真仪一眼,又把头埋进爪子里睡觉去了。
这种破败又带着点烟火气的感觉,倒是让真仪觉得稍微自在点。比起那种必须要挺直腰板、说话都要夹着嗓子的富人区,这种地方更像她这种“野狗”待的地盘。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起来。
叮叮咣咣的电子音效,混合着那种节奏感极强的动次打次,从前面一栋涂着花花绿绿油漆的建筑里传出来。
【SEGA-WORLD】
巨大的招牌立在街角,虽然是大白天,那里面的霓虹灯还是闪得让人眼晕。几个染着黄毛、裤子掉到屁股蛋下面的小年轻蹲在门口抽烟,看着过往的女生吹口哨。
真仪目不斜视,直接从这群混混身边走了过去。
根据横山店长画的简易地图,那个什么台球馆,就在这个游戏厅的后巷。
真仪绕过游戏厅侧面那条堆满纸箱和空瓶子的巷道,这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走到巷子尽头,一栋看着有些年头的二层小楼出现在眼前。外墙贴着那种昭和时代很流行的深绿色马赛克瓷砖,门口挂着一个不太显眼的招牌,上面的字迹都有点模糊了,但依稀能认出来:
【三轮台球馆】
除了招牌,门口还立着两个正在抽烟的年轻男人。穿着那种看起来就很廉价的黑色西装,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一截金链子。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台球爱好者。
真仪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招牌,又看了看那两个门神。
“就是这儿了嘛。”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插进兜里,径直走了过去。
“喂,来这干嘛的?”
左边那个染着红头发的年轻男人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拿鞋底碾了碾,吊儿郎当拦住了真仪的去路。
“小妹妹,这里可不是学生来玩的地方。要打游戏去前面世嘉,这儿是大人呆的。”
另一个稍微胖点的也跟着笑:
“就是,看你这一身,也不像是打得起球的。赶紧走,别在这晃悠。”
真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这种眼神她太熟悉了。少年院里新进来的刺头身上,在那些自以为是的混混脸上,到处都是这种眼神。
“找人。”
“找人?找谁啊?咱这儿可没你同学。”
红头发嗤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推真仪的肩膀。
真仪没躲,只是在对方的手快要碰到自己的瞬间,猛地抬起眼皮,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刀锋一样的寒光。
那是真家伙才有的眼神。红头发的手僵在半空中,莫名其妙地觉得后背一凉。
“是雅美姐喊我来的。”
真仪报出了那个名字。
空气稍微安静了一秒。
两个看门的小弟对视了一眼,脸上的那种轻浮瞬间收敛了不少。
“你说雅美姐?是大路上开罗森那个横山?”
胖子试探着问了一句。
真仪点了点头:
“嗯。”
红头发有些狐疑地又打量了真仪一圈,似乎很难把这个一脸穷酸相的高中女生跟那个人联系起来。
“哦,既然认识雅美姐,那就是自己人了嘛……你等着。”
红头发转身对着领口的对讲机说了几句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态度虽然说不上恭敬,但也少了那种赶苍蝇的架势。
“跟我来吧。进哥正在里面谈生意,你先去休息室等着。”
真仪没废话,跟着红头发走进了那扇略显沉重的玻璃门。
里面并没有真仪想象中那种黑帮聚会的恐怖场景,反而看起来……还挺像个正经台球馆的。
十几张铺着绿呢子的台球桌整整齐齐地摆着,顶上的吊灯洒下昏黄的光。虽然是大白天,但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搞得跟地下室一样。
几桌客人正在打球,有的穿着花衬衫,有的光着膀子,背上露出半截纹身,嘴里叼着烟,大声说着脏话。球杆撞击母球发出的“啪、啪”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这气氛,怎么说呢。
真仪皱了皱眉。
有点像放风的时候那群大姐头聚在一起吹牛的感觉。
只不过这里更高级一点,有空调吹,还有冰镇饮料喝。
红头发并没有带她在大厅停留,而是领着她穿过一排台球桌,往更深处走去。
“这儿,进去等着。别乱跑,别乱看,别乱摸。”
红头发在一间挂着“休息室”牌子的房间门口停下,指了指里面,然后就像防贼一样把门关上了。
真仪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大概二十平米的屋子,一面墙是那种单向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大厅,但外面看不到里面。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有点寒碜。几张掉了皮的黑色皮沙发,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一个装满烟头的烟灰缸,墙上挂着几张批发的书法挂轴,无非就是这里经常会出现的什么“仁义”,“忠信”之类的字眼。
角落里还有一台老式的饮水机,水桶里的水都快见底了。
“就是个黑窝窝嘛。”
真仪撇了撇嘴,走到沙发边上一屁股坐下。
屁股刚沾到沙发,一股灰尘味就冒了出来。
“这也太脏了……”
她嫌弃地拍了拍裤子,心里盘算着这二十万日元到底好不好拿。横山店长说时不时还会被叫来这帮忙,但这里能干啥?擦桌子?摆球?还是当保镖?
如果是当保镖的话,好像还稍微靠谱点。毕竟她除了这一身力气,啥也不会。
真仪无聊地盯着外面的台球桌发呆。
那个叫三轮进之助的“进哥”,也就是这里的老大,现在肯定在什么密室里谈几千万的大生意吧?比如走私军火?或者贩卖人口?
真仪脑子里开始浮现出电影里看过的那些黑道桥段。
坐了一会儿,真仪觉得有些口渴。她看了一眼那个饮水机,还是放弃了喝水的念头。天晓得那个水桶多久没洗过了。
为了打发时间,她的目光开始在房间里乱飘。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了房间最里面的一个角落。
那个角落,跟这个“硬汉”风的房间简直就是两个次元的存在。
那里放着一个粉红色的懒人沙发,上面堆着好几个看起来就很软乎的毛绒公仔——有一只巨大的轻松熊,还有几只还没拆封的美乐蒂。
旁边的小圆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本最新期的时尚杂志《Popteen》和《Egg》,还有几本少女漫画。
更离谱的是,桌上还放着一个精致的化妆包,拉链半开着,露出了里面大牌的口红和粉饼。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喝了一半的星巴克杯子,上面还印着樱花的图案。
“?”
真仪眨巴了两下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她站起身,走过去看了看。
没错,是真的。
“这是搞啥子?”
真仪一脸懵逼。
难道这个老大私底下是个变态?或者是……养了个还没断奶的小三儿?
真仪脑补了一下一个满背纹身,一脸横肉的大光头,坐在粉红色沙发上抱着美乐蒂看少女漫画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太哈人了……”
她赶紧退回到那个破皮沙发上坐好,离那个粉红色的角落远远的,生怕沾上什么变态的病毒。
就在真仪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休息室里面那扇通往“组长室”的厚重木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了。
“砰”的一声。
没有什么满脸横肉的大汉,也没有什么穿着黑西装的保镖。
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个女生。
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出现在这里又显得无比诡异的女生。
栗色的双马尾有些凌乱地搭在肩头,领口的蝴蝶结歪歪扭扭,嘴里还叼着一根不知道是棒棒糖还是什么的东西。
她手里拎着一个挂满了各种挂件的书包,一脸的不爽,像是刚跟谁吵了一架似的。
那个瓜女子大喇喇的推开门走进休息室,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撞上了。
大眼瞪小眼。
“是你啊……?”
这不就是昨天在学校门口帮她解围,带她去办入学手续,还嘲笑她是“赝品”的那个学生会书记高司杏子吗?
杏子显然也没想到一开门会看到这么个“熟人”。
“哈?”
杏子上下打量了一下真仪,眉头挑得老高。
“额没看错吧……西卡瓦?”
“你怎么会在这儿?”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出了这句话。
“你……你也是来借钱的?”
这是真仪能想到的唯一解释。难道这个大小姐也是表面光鲜,实际上欠了一屁股高利贷?
杏子翻了个白眼,那种看乡下土包子的眼神又回来了。
“借你个大头鬼啊。额要是混到这里来借钱,额的日子就算过到头了吧!”
她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走到那个粉红色的角落,一屁股坐在那个懒人沙发上,顺手捞过一只轻松熊抱在怀里。
真仪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堆粉红色的玩意儿是她的!
“那你在这儿做啥子?这也是你们学生会的地盘?”
毕竟在她看来,那个什么学生会比这货真价实的黑窝还要黑。
“啧,西卡瓦你的想象力能不能不要这么丰富。”
杏子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这里是额叔叔开的,额来玩儿不行啊?倒是你,跑到这种地方来干嘛……你是来应聘保洁的?”
“叔叔?”
真仪愣住了。
这个看起来像是黑社会堂口一样的地方,居然是这个大小姐的亲戚开的?
难怪她在学校里那么横,原来是有这种背景啊。
“你想哪去了,不是亲的。”
高司杏子陷在那个粉红色的懒人沙发里,一边把玩着那个轻松熊的耳朵,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以前是在额妈手底下做事的。后来额妈不干了,他也跟着出来单干,混到现在,好歹也算是有个窝了。”
真仪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妈?”
真仪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一个穿着黑色和服,满背纹身,手持长刀的大姐头,站在一群黑西装中间挥斥方遒。
“那你妈也是干这行的迈?也不是个善茬哦。”
“哈?”
杏子猛地坐直了身子,头上的双马尾跟着晃了两下。
“西卡瓦,你礼貌吗?额妈可是正儿八经的大领导好不好?你这话要是让她听见,小心她告你诽谤罪哦,把你底裤都赔光。”
真仪撇了撇嘴,心想这也差不多嘛,反正是管人的,不管是拿着笔杆子还是拿着刀把子。
“反正都莫得差。”
就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时,那个红毛小弟推门探了个头进来。
“那个……细川是吧?进哥喊你进去。”
真仪从沙发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晓得了。”
杏子从懒人沙发上弹了起来,把那个轻松熊随手一扔。
“走,额跟你一起去。”
真仪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看着她。
“你跟着搞啥子?这是我找工作的事,又不关你的事。”
这瓜女子,怎么跟个狗皮膏药似的。之前在学校也是,现在到了这儿也是。真仪虽然不怕事,但也晓得这种“道上”的谈话,带个外人不太好。
杏子翻了个白眼,几步走到真仪旁边,伸手就要去揽她的肩膀,被真仪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切,真小气。”
杏子也不尴尬,双手抱胸,一副“我是为你着想”的表情。
“西卡瓦,你以为这是哪儿?这是菜市场买菜吗?进叔这个人虽然看着是个糙汉,但脾气倔得很,是个顺毛驴,吃软不吃硬。就你这个愣头青的德行,三句话不对付肯定要翻脸。到时候别说借钱了,估计能被他直接轰出来。”
杏子说着,戳了戳真仪的肩膀。
“你有把握不跟他打起来吗?嗯?”
真仪沉默了。
她想了想自己那个一旦火气上来就控制不住的拳头,又想了想这屋子里那一群看起来就不耐打的小弟。
好像……确实没得啥把握。
而且,虽然她不想承认,但这个大小姐虽然嘴巴毒了点,做事倒是挺有一套的。不管是之前在学校门口帮自己解围,还是跟那个秃头主任交涉,都说明这瓜女子说话比自己管用。
“……随你便。”
真仪丢下这句话,转身往那个“组长室”走去。杏子在后面得意地哼了一声,迈着轻快的步子跟了上去。
穿过休息室后面的一条短走廊,尽头是一扇看起来挺厚实的木门。红毛小弟在门口恭恭敬敬地按了下门铃,然后拉开了移门。
“进哥,人带到了。”
真仪一脚跨进去,眉毛不由得挑了一下。
这屋子,有点意思。
外面是个乌烟瘴气的台球厅,但这屋里面,却是铺着榻榻米的正经和室。
墙上挂着一轴水墨观音像,角落里摆着个插着枯树枝的花瓶,还真有些风雅的气息。
那个叫三轮进之助的男人,正跪坐在矮桌后面,手里拿着个茶杯装模作样地品着。
看到真仪进来,他又往后面瞄了一眼,看到了跟进来的杏子,脸上的表情稍微僵了一下。
“坐。”
三轮指了指对面的坐垫。
真仪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杏子倒是没那么讲究,直接走到旁边的一个位置,把腿一伸,大大咧咧地靠在墙上。
三轮看了杏子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转头看向真仪。
“你就是雅美说的那个……细川?”
“嗯,是我。”
真仪点了点头。
三轮放下茶杯,目光在真仪身上扫了一圈,然后又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旁边的杏子。
“小杏啊,这也是你同学?还是……”
这话问得有点含糊。毕竟真仪这一身,跟那种地方实在是有点格格不入。
杏子耸了耸肩。
“额哪晓得。大概,可能,也许……以后是同学吧。”
“哦……这样啊。”
三轮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也不太在意。他清了清嗓子,重新端起那个作为“组长”的架子。
“既然是雅美让来的,那规矩我也就不多说了。咱们这儿虽然是做生意的,但也是讲义气的……”
他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有点飘忽,刚才那股子威严劲儿一下子就散了不少。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
“那个,我家那个还好吧……”
“嗯?”
真仪没听清,皱了皱眉头。
“谁家哪个?”
这是啥子称呼?
三轮的脸皮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个称呼在这个场合有点不合适,赶紧改口,声音有点发抖:
“咳咳……我是说,小美。小美她最近咋样?身体还好吧?有没有……有没有经常发火?”
真仪这下听懂了。看着眼前这个“大头目”此刻正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跟犯了事的小学生似得。
这也太扯了吧。
真仪心里一阵无语。这城里的男人都是些啥子毛病?
那个主任是怕学生,这个三轮组长是怕女人。
“她?”
真仪回忆了一下横山店长昨天在那家便利店里指挥若定的样子。
“她好得很。嗓门大,胃口好。昨天还请我吃了一堆便当,看着没得啥子病。”
听到这话,三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千斤重担似的。
“那就好,那就好……小美没生病就好,担心死我了……”
他喃喃自语着,抬手抹了一把额头。
杏子翻了个白眼。
“进叔,额说差不多得了啊,人家是来谈正事的,你扯这些也耽误别人的事。”
三轮被这一提醒,才猛地回过神来。他赶紧坐直了身子,干咳了两声。
“咳咳!啊,既然那个……小杏你都开口了,那这个面子我肯定是得给的。”
三轮重新端起架子,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
“钱的事情好说。虽然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但既然是小美发话了,那也是我三轮进之助的自家人。细川啊,这钱其实也就是从小美账上划给你的。你也知道,她那个人,菩萨心肠……”
说着说着,他又有点想往“小美”的话题上偏,但看了一眼杏子那要杀人的眼神,赶紧又把话头扯了回来。
“嗯……不过呢,咱们这儿有咱们这儿的规矩。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这钱算是预支给你的工资,你得干活抵债。”
真仪点了点头。
“晓得。横山店长说了让我来这儿帮忙。具体干啥子?”
“也不是说干什么……”
三轮摆了摆手。
“最近啊,这片不太平。隔壁那条街新来了一伙棒子……咳,就是那边,半岛北边来的。那帮人做事不讲究,手脚不干净,经常来这附近晃悠,惹事生非的。咱们虽然是正经生意人,但也得防着点。”
三轮说着,端起旁边的茶杯抿了一口。
“所以呢,我想让你偶尔过来看看场子。平时也不用你干啥,就在那坐着喝喝茶,要是真有不长眼的来闹事,你只要负责把他们……‘请’出去就行了。懂我意思吧?”
真仪大概听明白了。
这就是当保镖嘛。
“只要不是去杀人放火,我就干。”
“哈哈,杀人放火那是犯法的,这可是蓝州的地界,早八百年我们就不干那个了。”
三轮打了个哈哈,似乎对真仪的回答很满意。
“还有个事儿。”
真仪想起另一件事。
“横山店长说,你能帮我搞定身份的事?”
“哦,这个啊。”
三轮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
“这都是小事。咱们组里名下有个劳务派遣公司,你去那儿挂个名给你办张务工证就行了。这年头,好多外地来投靠我的兄弟都是这么办的。反正只要能证明你是个活人能在这儿合法打工就行,这个你放心,只要蓝州那边不细查,平时用肯定不会有问题。”
说到这三轮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阿健啊!那个……办证的材料,回头你给小美送过去一份,让她看着办。”
门外应了一声。
“那这就妥了。”
三轮看着真仪,脸上露出一副“我是不是很靠谱”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你有电话没?以后有事咋联系你?总不能每次都让我这的姐妹跑腿去便利店找你吧?”
真仪愣了一下。
电话?
那是啥子?
乡下只有村口的杂货铺有一部红色的公用电话,打一次要投好几个硬币。
“没得。”
真仪摇了摇头。
“我连住的地方都是刚租的,哪来的电话。”
三轮一拍脑门,似乎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哎呀,这可不行。咱们这可是讲效率的,联系不上人怎么行。”
三轮在一旁一个五斗橱的抽屉里翻找了一阵,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小玩意儿,往桌子上一拍。
“喏,这个给你。”
真仪定睛一看。
那是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黑色塑料盒子,上面有个小屏幕,下面还有几个按钮。
“这是啥子?”
真仪拿起来看了看,一脸茫然。
“Call机啊!BB机不认识?”
三轮瞪大了眼睛,看到了原始人似的。
“咱们这儿前阵子进了一批货,给兄弟们配的,结果买多了,还剩几个没用上。虽然现在外面都流行用PHS(小灵通)了,但这玩意儿皮实耐用,放点电池能用个把月,也不要花钱。有人找你的时候,这上面会显示号码,你就找个公用电话回过去就行了。”
真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把那个小黑盒子收了起来。
这城里的玩意儿还真是多。
“行了,事儿也谈得差不多了。”
虽然三轮似乎是想到此打住了,但他看着真仪那副瘦得跟竹竿似的身板,那股子“不放心”的劲儿又上来了。
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有点犯嘀咕。
这就是小美嘴里那个“力大无穷”、“能把卡车掀翻”的怪力少女?
看着也不像啊。
这胳膊细得跟麻杆似的,感觉一折就断。该不会是小美为了给他塞个吃闲饭的亲戚,故意吹牛的吧?
这是三轮的老毛病了,多疑,还稍微有点小心眼。
“那个……细川啊。”
三轮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眼珠子转了转。
“虽然小美跟我说过你很有两下子,但我这个人呢,比较实在,讲究个眼见为实。咱们这行,要是没点真本事,那可是要吃亏的。要不这样,正好今天都在,我让手下那几个练拳的小弟陪你玩玩?也让我心里有个底……”
“停停停!”
还没等三轮把话说完,旁边一直看戏的杏子突然开口了。
“进叔啊,你这老毛病又犯了是吧?人家是来打工的,又不是来打擂台的。再说了,就你手底下那几个烂番薯臭鸟蛋,真要打坏了还得你掏医药费,你钱多烧得慌啊?”
杏子可是亲眼见过真仪在学校门口是怎么收拾那群风纪委员的,虽然她也没亲眼见过三轮说的“徒手掀卡车”的事儿,但看真仪那眼神,就知道这货绝对是个危险分子。
这要是真在组长室里打起来,把这的房顶拆了都有可能。
被杏子这么一抢白,三轮那股子气势瞬间就瘪了下去。他挠了挠头,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嗨,我这不是……这就随口一说嘛。既然小杏你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有真本事的。那就不试了,不试了。”
这也就是杏子,换个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早被扔出去了。
“行了行了,那就这么定了。”
三轮赶紧转移话题,对着门外喊道:
“阿健啊!带细川去出纳那儿领钱!把数点清楚了!”
真仪也乐得不用动手。虽然她不怕打架,但也不想刚来就惹麻烦。
她站起身,跟着一个穿背心的小弟走了出去。
出纳是个戴着厚眼镜的中年妇女,看起来跟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她面无表情地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份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三十万,点一下。”
真仪接过信封,把钱抽出来。
那是三叠崭新的福泽谕吉,她一张一张地数着。
“一、二、三……”
旁边的背心小弟看着她数钱那认真的样子有点想笑,但被真仪抬头瞪了一眼,立马就把笑憋回去了。
“正好。”
真仪把钱重新塞回信封,贴身揣好。
这下子,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有了这笔钱,制服就能买了,学也能上了。
虽然背了一屁股债,还得给黑社会看场子,但至少……能活下去了。
两个人从台球馆的后门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
“搞定。”
真仪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
“这就完了?”
“不然呢?还留下来吃晚饭迈?”
真仪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那你现在去哪?回你那个狗窝?”
杏子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真仪。
“关你锤子事。”
真仪现在满脑子都是赶紧去把制服买了,然后去超市扫货。
“啧,西卡瓦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良心。额好歹也是帮你说了话的,要不是额,你刚才指不定就要跟那群傻大个打起来了。”
杏子几步走到真仪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
“入学的事儿,那谁给你写信了?搞定了?”
“嗯。”
提到Lord桑,真仪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今天收到信了,他说下周就可以去。”
“啧啧啧,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这么大能耐。算了,反正你这种怪人,有点怪关系也正常。”
杏子撇了撇嘴。
“那你现在去干嘛,下周就要上学了诶。是不是要去买制服?”
真仪警惕地看着她。
“是又咋样?”
“那正好啊!额也要回家,正好顺路。那家学校指定的百货大楼就在额家旁边,额带你去!”
“谁要你带……”
“哎呀别废话了!你看着就呆头呆脑的像个路痴,要是没额带着,你指不定走到海里去了。再说了,那种高级商场好吃好玩的不要太多,跟着本小姐,刷脸就行了!”
杏子不由分说,上来就拽住了真仪的胳膊。
“你……”
真仪刚想甩开,但听到“路痴”两个字又有点心虚。
这碧海市的路确实跟迷宫一样,上次去学校就差点走丢。而且那个什么蓝州百货,一听就是个规矩很多的地方,有个地头蛇带着,确实能省不少麻烦。
“行嘛。”
真仪叹了口气,任由杏子拽着她往巷子口走去。
“我说,西卡瓦。”
杏子一边走一边看着真仪,脸上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说你这人也真是奇怪。明明也没人逼你,非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受罪。还去借钱都要上那个破学校。图个啥?”
真仪看着前面那个晃来晃去的双马尾,沉默了一会儿。
图个啥?
她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在老家捕鱼不好吗?虽然穷点,但自在。
非要跑到这个满是钢筋水泥,连空气都要钱的地方来,受人白眼,寄人篱下,还要背债。
“不图啥。”
真仪看着头顶那一线狭窄的天空。
“就是想……把脊梁骨挺直了活一回。”
奶奶说过,人要是弯了一次腰,这辈子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她不想像阿雄那样,一辈子活在阴沟里。
“啊哈哈哈,你这家伙真好玩,西卡瓦。”
杏子突然笑了,笑得有点莫名其妙。
“人生嘛就是要难得糊涂,走一步看一步呗。尤其是像你这种狠人,要是活得太明白晓得太多了,指不定哪天就要把这个世界给炸了。”
真仪看她就像个神经病。
“滚。”
“哈哈哈哈!”
杏子也不生气,反而把真仪的胳膊拽得更紧了。
“走走走!买衣服去!额跟你讲,百货大楼地下的那个可丽饼超级好吃,既然你发财了,必须请额吃一个!”
“你吃粑粑去哦!那是我的学费!”
“哎呀别那么小气嘛!就一个!半个也行啊!”




